自始至終,蔡卓文一言不發,又坐一會兒,便提出告辭。黃裳本來一直客客氣氣地稱他“蔡先生”,這會兒卻忽然親親熱熱地說:“不,卓文,你別走,上次跟你說‘開到荼蘼花事了’,你說從來沒見過荼蘼花的,這兩天正趕上開花,我帶你去看。”說著牽了卓文的手走到陽臺上去。柯以尷尬,只得提出告辭,黃裳也不理會,只呆在陽臺上假裝沒聽見,由得家秀送他下樓去。站在陽臺上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黃昏裡顯得有些淒涼落寞。他向前走了幾步,走到汽車前,忽然停住,回頭,他們的目光於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黃裳卻以眼光勇敢地迎上去,毫不退讓地直視著柯以。柯以悽慘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輕輕揚了揚,這才坐上汽車開走了。卓文心頭一時悵惘莫名,只看著花架子淡淡地說:“原來這便是荼蘼了。”正是荼蘼花開季節,一朵一朵細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盤旋而上,花莖上有極細的鉤刺,葉子呈羽毛狀,每有風來,便翩然欲飛,陣陣幽香浮泛在夜色中,彷彿呻吟地叮嚀:“天晚了,花就要謝了,珍惜哦!”黃裳輕輕說:“傳說荼蘼是所有花裡開得最晚的一種,等到荼蘼花開的時候,別的花也就都謝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該結束,所以又有詩說:‘開到最後是荼蘼’。”荼蘼花開的時候,所有的花事都該結束,可是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黃裳今天穿著的,是一件綠色有荷葉袖的大篷歐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腰間的絲帶一起在風中微揚,襯著幽微浮動的花香,有種恍惚出塵的意味,彷彿隨時都會因風遁去,遺世飛仙。當她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就自然流露出黃昏的悽惶,額外引人生憐。卓文看著,忽然就覺得躊躇,暑去寒來,這並不是一個適合開花的季節,他真的要同這花為肌膚雪為柔腸的女孩子開始一段秋天的故事麼?也許柯以說得對,他是不該耽誤了她的。該告辭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她不過是一個天真熱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學的敏感而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性也更加任性,別人越是要反對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堅持,義無反顧。可是,自己已經年近不惑,利用一個女孩的天真來爭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麼?荼蘼的芬芳在黃昏裡暗香浮動,卓文的心中,盛滿了初秋的荒涼。在他永遠爭取著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棄。這個晚上,上海灘不知道有多少人徹夜不眠。正是亂世,睜著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計其數,只不過,有的人是因為貪戀春風夜夜笙歌,生怕過了今夜再沒有明天;有的人卻是因為擔驚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撲殺;還有些人,已經睡了,而且開始做夢,可是不是夢沒開始就已經夢魘,就是夢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斷了……很少夢可以做得圓滿。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夢裡又回到了蔡家村。蔡家村是長江北岸酆都縣郊一個僅有十多戶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輩輩,半耕半漁,只是不出讀書人。難得寡婦蔡婆婆的兒子蔡鐲子拔了頭籌上了大學,成了村裡天驚地動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寫進村史裡的——如果這村子有人會得寫村史的話。可是這兒子自出身後,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好事,既沒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樣捐出錢來修橋鋪路,也沒有帶領一村老小雞犬升天,甚至不曾給他老母妻子榮華富貴——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麼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撐船種地,性情溫柔,模樣俊俏,除了不識字,簡直就是刀尺斧量著鑿做出來的一個完美人兒。這些個年來,她替他生兒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養漢羞辱門楣,二不曾摔盆砸碗敗壞家風,她有什麼錯,犯了七出哪一齣,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因此全村上下義憤填膺的,都要拿這蔡鐲子——出身以後改了名叫蔡卓文——來公審。還是他髮妻秀美替他求情,說叔伯大爺們,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貴體,經不住大呼小叫的,千萬不要嚇壞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體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會讀又會寫,又時髦又高貴,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變心。只是我侍奉婆婆這麼些年,婆婆比娘還親,我還養了這兩個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親生親養,這些個骨肉親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爺們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逼我離了蔡家的門,除非等婆婆過了百年,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不然我是無論如何捨不得丟下他們的。村裡人大為感動,至於哭了,更加交口贊這秀美賢德而卓文無良。蔡婆婆在兒子長久遠行時同媳婦兩個住著,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沒有一點心病,但如今兒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