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佩藍見家麒替她撐腰,越發得意,立逼著便要他立字休妾。賽嫦娥倒也並不害怕,滾地大哭道:“休就休,誰怕誰?只是我進了黃家門這麼多年,並沒有偷賊養漢,沒有興風惹事。你們兩個眼裡多嫌著我,想這麼便宜趕了我走,再不能的。要我走容易,權當我賽嫦娥跟錯了客人,被二爺包了這許多年,如今清盤子散局了。二爺是個明白人,窯子裡包姐兒該是多少銀子一個月,二爺心裡自然清楚,要想開銷了我去,可是一分血汗皮肉錢也不許少了我的!”黃二爺乍一聽只覺匪夷所思,細一想卻又覺未嘗不可。本來在趙依凡時代,二爺對三姨太給他帶來的種種麻煩已經很頭疼了,可是因為好勝不肯對太太低頭,而且彼時賽嫦娥還年輕漂亮,一枚飽桃兒似水靈新鮮,的確也是不捨得。然而窯姐兒老得快,而且年輕時越是風光漂亮老時就越不禁看,簡直就是風乾了的水果,二爺是早已厭倦了,加之吸菸的人,對那方面越來越提不起興致,便覺得無所謂。既然二奶奶願意代他出頭把姨太太開銷掉,那就隨得她好了,不必計較。至於賽嫦娥獅子大開口,也是人之常情,畢竟跟了自己許多年,太淪落了也被人笑話,所以這筆遣散費便是豐厚一點也不妨的。而孫佩藍只是要姨太太走,一了百了,遣散費小事,不足掛齒,所以難得大方一回,將眼面前用不著的金銀器皿古董傢俱批了一大堆授予賽嫦娥,風風光光地送她上了路。賽嫦娥走的那一天,特意送信到鄉下叫她遠房哥哥來車接了去,臨走還大吃一頓,打電話到“東興樓”叫的菜,熱鬧非凡,不像走道,倒像辦喜事。那一番風光,黃家的傭人多年之後還記得,常常議論說:“成天說婊子從良是上岸,這樣看,倒是做了妾再被休,還原富貴自由身才算真上岸了。”天哪,二姨太楚紅簡直要在那一刻昏過去。還從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溫柔關切地說過話呢,何況是那樣文明高貴的一位先生。楚紅哽咽著,一時說不上話來。林醫生誤會了,更加柔聲地安慰說:“別擔心,我會幫助你的。來,喝口水吧。”說著,便一手扶著楚紅的肩坐起,另一隻手便端了杯子送到她嘴邊來。“別擔心,我會幫助你的。”這無疑是二姨奶奶一生中聽到的最窩心的一句話,是可以刻進墓誌銘的。她倚在林醫生的臂彎裡,只覺就是在這一刻死了,也是幸福的。如今她倒忽然感謝起這場病了。要不是傷寒,她怎麼有機會接近林醫生,怎麼能讓他手把手地對她說“別擔心”呢。他還說:“我會幫助你的。”他會怎樣幫助她呢?帶她走?離開這個黃家?楚紅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在此之前,她從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有另外的路走,可以離開黃家麒和黃二奶奶。可是現在她想到了。即使實現不了,但她已經有了這樣的心願,這樣的夢想。而所有的瘋狂夢想的由來,都是源於那個人!也許一個病人是不該太胡思亂想的,那實在於她的病體不利。楚紅雖然吃著藥,可是病卻一天天地重了。林醫生很惶惑,十分地自責:“我真是學藝不精,竟幫不了你。”楚紅那時候說話都已經很艱難,但她仍緋紅著臉很幸福地說:“不怪你。”她臉上那樣紅,甚至勝過了以前三姨太賽嫦娥的胭脂。而她自己是從來沒有用過胭脂的。她很怕這紅落在林醫生眼裡會讓他看輕了自己。可是林醫生卻另有解釋,認為這是肺病病人慣有的激動和病態。他因此更加歉疚了。到了秋天,楚紅的病已經成了沉痾,眼看是沒指望了。而黃帝也照常地在一春一秋必然發病,不得不住進醫院。黃二奶奶也就告訴林醫生不必再來了。從此,楚紅那間原本昏暗的小屋就更加沒了陽光,除了送飯給她的傭人外,幾乎就見不到一個人。而她大多時候都是昏迷的,稍微好一點,便倚在視窗苦苦地望著,似在期待。樹葉一天天地黃了,那個人沒有來;樹葉一天天地落了,那個人沒有來;冬天是個無花的季節,但是有雪,如果,雪也是花的一種的話。種子在雪下發芽,而心事在雪中冷藏。楚紅姨娘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自己的心事,人家也都不問。然後她便死了,同生前一樣無聲無息。直到第二天早晨下人送飯的時候才發現二姨奶奶已經嚥氣,趕緊報了二奶奶。二奶奶嘆了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說:“又是一筆開銷。”可是其實沒有安排任何形式的葬儀,只是著人將屋裡所有的被褥用具全部燒掉,生怕有病菌留下來。收拾行李時,在她的枕頭底下,傭人驚奇地發現了一個藥瓶子,滿滿的居然都是林醫生開給她的西藥。那是救命的藥啊!是林醫生掏了自家腰包一顆顆送給她的,她為什麼竟沒有吃呢?孫佩藍苦心孤詣地擠走了賽嫦娥,卻大度地留下了二姨太楚紅,這並不是因為她對楚紅額外開恩高抬貴手,而是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把楚紅當對手、當姨太太,而只當她是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