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就連冷壽光都被趕到外面去。
“陛下意欲御駕親征,曹公感激罔極。只是前線兇險,刀槍無眼,不宜輕動大駕。陛下只需安坐許都,便是對曹公最好的臂助。”
這一句話說得別有深意,郭嘉抬眼細看,發現天子並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曹公的意見數天前就回復了。按道理,應該是荀彧來轉達這個意見,但郭嘉自告奮勇要向天子彙報,為此還特意推遲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著他。郭嘉既然堅持要覲見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別的理由。
“那朕就在許都靜候曹司空的好訊息了。”劉協回答。曹操謝絕了親征的提議,對此劉協並不意外,他從來沒指望過曹氏會答應這個請求。
劉協正琢磨著怎麼把話題引向畫像,不料郭嘉一貓腰,不知從哪兒變出兩個矮腳竹杯和一小甕酒,笑嘻嘻地說道:“陛下,趁著文若不在,咱們趕緊來喝一口。”
劉協一愣,早聽說郭嘉狂放悖禮,可沒想到面對天子他也這麼放得開。覲見天子乃是件嚴肅的事,別說荀彧、董承、滿寵他們,即使是孔融那樣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諫言自居,不會錯亂了尊卑。像郭嘉這樣,以對朋友的隨便口氣與天子對談,他還是第一次見。
“每天這樣,陛下您也很累吧?咱們什麼也不談了,就是喝酒!閒聊!”
郭嘉從懷裡取出一柄銅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滿兩個杯子,然後身體略微後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兩隻縫著補丁的毛襪子——若是早個幾十年,一條“殿前失儀”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劉協並非天生帝王,內心渴望能跟人有一次放鬆的交流——哪怕是敵人也好——他俯身前傾,把杯子拿起來,雙手平握,略微一抬,然後一飲而盡。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劉協咂了砸嘴唇,意猶未盡。他品得出這是陳年佳釀,不是輕易而得的。郭嘉見他喜歡,又給舀了一杯:“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捨不得拿出來呢。”
“你不喝麼?”劉協發現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沒動。
郭嘉滿臉遺憾地說道:“醫師說臣須戒色戒酒,否則年華不永。色是戒不了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說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過。
劉協把心一橫,心想不管你懷有什麼用意,我且喝了再說,不再客氣,自斟自飲了好幾杯。這酒勁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於是也像郭嘉一樣,把身子後仰,雙腿翹起來。說實話,這可比那規規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劉協感覺到心中一陣輕鬆,兩個人之間的拘謹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對年輕好友,在這尚書檯裡斟飲閒談。
劉協發現,如果刨去政治立場,郭嘉是一個很好的酒友,頭腦活絡,談吐有趣,偶爾還有些驚人的論點。他自從來到許都,還從未與人如此輕鬆地交流過,居然和一個最危險的敵人最談得來,這事有些荒謬的喜感。
談到酣處,郭嘉忽然放下酒杯,問道:“陛下你可聽過白龍魚服的故事麼?”
“嗯?沒有。”劉協回答,但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郭嘉道:“這是劉向《說苑·正諫》裡的一段。說的是昔日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劉協眼睛一亮:莫不是張衡《東京賦》裡提到的“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他旋即警惕起來,郭嘉提這麼一個典故,到底有什麼寓意?
以古事喻現實,這是時人最喜歡的說話方式。劉協與荀彧一番《離騷》對談,便可剖白心跡,如今郭嘉抬出白龍的典故,顯然是意有所指。
龍變身成了游魚,卻被一個漁夫射瞎了眼睛。郭嘉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郭嘉又啜了一口酒,略帶狡黠地瞥了天子一眼:“眼看就要冰雪消融,春暖花開。陛下困守宮中這麼久,可曾想過出去逍遙一番?”劉協聽了,心中不由一動。他本來就是河內野人,平日裡習於山野遊獵,自從來到許都以後,還從未再舒展筋骨,只能每天在院子裡打拳為樂。
“只是,這恐怕於禮不合吧?”劉協按下躍動的心情,謹慎回答。他始終沒有忘記,對面的這個人叫郭嘉,是一個連楊修都不得不低頭服輸的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有明確的目的性。
“這有什麼不合?哪一朝天子沒有田狩過——再者說,誰說是天子外出呢?”郭嘉故意把“天子”二字咬得很重。
這時候劉協才發覺郭嘉說那故事的用意。龍只有披上魚皮,才能潛入潭水;天子只有換上私服,才能外出。他抬起頭,看到郭嘉正用鼓勵的眼神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