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體力卻因精神上的壓抑而百倍增強,這力量快要以令人痛苦的衝擊力迸發出來了。此刻,他看上去好像是個冰冷、呆滯的人。榮譽、學識。前途、生命、桂冠,頃刻間全崩潰了。得到她的愛,否則就去死,這就是他給自己的命運作出的選擇。他已經完全迷醉了,劇場、觀眾、演員都不復存在,連音樂也聽不見了。更有甚者,他和藏比內拉之間已沒有任何距離,他已經佔有她,他兩眼盯在她身上,要把她搶走。有一種魔力使他感受到她的氣息,呼吸到她頭上發粉的幽香,看得見這張臉上平坦的部分,數得出潔白如緞的面板下隱約可見的藍色血管。最後還有這婉轉。清亮的歌喉,音質如銀,歌聲柔如輕紗,彷彿能隨著絲絲微風而抑揚、舒展、漸強,或飄散。這歌聲如此強烈地打動他的心,以致他不止一次由於快樂得直哆嗦而情不自禁叫出聲來。這種令人痙攣的快樂,在人類的激情中是不容易領略到的。過了一會兒,他不能不離開劇場了。他兩腿發抖,幾乎支援不住身體。他精神萎頓,渾身無力,猶如一個神經質的人在大發雷霆以後軟癱下來。他剛才過於興奮,也許是過於痛苦,生命已經耗盡,就像水從一個碰翻的花瓶裡流掉了。他感到體內像給掏空了一般,精疲力竭,如同一個大病初癒的人那樣虛弱。一種無法解釋的憂傷湧上心頭,他便走去坐在一個教堂的石階上。背靠著一根圓柱,他胡思亂想起來,彷彿在夢境之中。剛才,情慾如同霹靂把他擊倒了。回到寓所,他的創作欲突然高漲,這種時刻往往給我們揭示出生活中存在的新的原則。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愛情的狂熱控制了他,既快意又痛苦。他要憑記憶畫下藏比內拉,以此平息煩躁和極度的興奮。這是一種思想的物質化。於是,在一張紙上,出現了表面平靜而冷若冰霜的藏比內拉,這是拉斐爾、喬爾喬涅'注'及所有大師們喜歡的姿態;在另一張紙上,她優美地把頭轉過來,正在唱一個華彩句段,那神情好像在聽自己歌唱。薩拉金用鉛筆勾勒出他心愛的女人的各種姿態:不戴面紗的,坐著的,站著的,臥著的,莊重的或柔情蜜意的,總之是藉助這支狂熱的筆,體現興之所至的思想。當我們強烈思念自己心愛的女人時,這種思念能激發起豐富的想象。然而他的思想比他的畫走得更遠。他在想象中看見了藏比內拉,在和她講話,在哀求她,和她一起度過千百年的幸福生活,設想她處在各種環境之中,設想和她在一起生活的遠景。第二天,他讓聽差去劇院訂了個靠近舞臺的包廂,為期一季。像所有個性強的年輕人一樣,他故意把實現計劃的困難估計得很大,並且把能夠毫無阻礙地欣賞自己所愛的女人看作是滿足情慾的第一步。他正處於愛情的黃金時期,在這種時候,我們往往從自我的感情中得到樂趣,從自身汲取幸福。然而這個時期對薩拉金來說並不長久。當他正沉醉於這種既天真又給人快意的青春時期的幻覺之中時,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星期以來他彷彿過了一輩子,白天揉拌黏土,用來塑造藏比內拉,而且塑得很成功,雖然隔著面紗、裙子、胸衣和緞結,他無法看到她的軀體;晚上,他很早就坐在自己的包廂裡,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然後,像過足鴉片癮的土耳其人一樣,稱心如意地體味那無窮無盡的幸福。他先是逐漸適應了藏比內拉的歌聲在他身上引起的過於強烈的激動,隨後,他的眼睛也能看她,甚至靜靜地端詳她,而不像第一天見到她時那樣感到一種壓抑在心頭的狂熱就要像火山一樣爆發。他的愛情變得平和了,但也更深沉了。另外,這位本來就不愛交際的雕塑家現在更不能容忍同伴們來打擾他的離群索居,因為這孤獨的生活充滿了藏比內拉的形象,充滿了希望、狂想和幸福。他愛得那麼熱烈,那麼純真,以致猶豫不前,這種顧慮是我們初戀時常有的。想到不久就必須付諸行動,必須費盡心機打聽藏比內拉住在哪裡,是不是有母親、叔叔、監護人、家庭;一想到要設法與她見面,和她講話,他就感到他的心因為這些大膽的念頭而膨脹起來,於是總把這些事推到以後去做,並且為這種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享受而高興。”
“可是,”羅什菲德夫人打斷我的話,“在您的故事裡,我既沒看到瑪麗亞尼娜,也沒看到她那個小老頭。”
“您眼裡只有他,”我不耐煩地說,就像一個作者看見別人破壞了他的作品的戲劇效果。停了一會兒,我繼續說:
“薩拉金每天那麼忠實地坐在他的包廂裡,他的目光裡表達了那麼深厚的愛,要是在巴黎,他對藏比內拉的歌聲如此迷戀就會鬧得滿城風雨;可是在義大利,夫人,人們去劇院都只管自己看戲,各人有自己的愛好,自己的心事,不容別人用觀劇鏡窺視。儘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