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紙在火苗中燃燒著,捲曲著,颯颯作響,後來輕抖,定型:靜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島地區初夏的燦爛陽光照亮了父親那灰燼般的臉。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緊縮,我叫:你胡說什麼!她昂起頭,雙目灼灼地逼視著我:天生的事兒,明擺著的事兒,全中國沒人知道我懷了孕,只有他和娘知道,娘不在這兒,就他在這兒,不是他告訴了你還能是誰告訴了你?我說:爹打了我兩巴掌,你看我的臉。她說:你們是演苦肉計給我看。我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負我的爹孃,我就和你算總賬,你不要以為我怕你。
父親的眼淚一下子掛滿了腮,他的嘴唇哆嗦著,把一張臉都帶活了。他又舉起木杈翻場,麥穗麥粒在杈下場上愉快地跳動著。
我說:走,別磨蹭,趕快流掉,拖一天難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裡的水而不是用口裡的水把臉濡溼了。她眼裡流出來的淚水淺薄透明,彷彿沒有重量,這張紅色大臉上掛著的淚水就像馬頭上生出的角一樣令我難以接受。
她的哭聲放大,淚水密集起來,顏色變深,質量變大,沉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膠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發燙。我恨她對我的欺騙,我暗自慶幸及時得到了她懷孕的訊息:這不能怨我,我讓你服藥,你說你戴著環。你自己找的,別怨我。
俺也沒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場邊,把一根棕色的粗繩子背上肩———繩子後連線著一個一頭大一頭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語地問父親:爹,能壓了吧?父親的臉上慌慌張張跑出笑容來,父親笑著說:豔豔她娘,你放下吧,我來拉。她說:我年輕,我來拉,您幹了一晌午頭,去樹陰裡歇歇吧。父親感動了,說不出話,更緊張地揮杈翻場,一串串的麥穗,小金魚般跳躍著。她拉著碌碡繞場旋轉,長腿大臂,麥場顯得小。我有口難說話。這時,從場北邊那條小路上,母親走過來了。母親牽著一條小公牛。小公牛後跟著我四歲的女兒。
爆炸(4)
母親是小腳女人,一步步走得艱難。她老遠就看見我了,想走快一點,但牛走不動了。父親停住杈對我說:前天來了劁牛的,要錢少,手藝好,就劁了。
怎麼選這麼個忙時候劁牛?我問。
豔豔她娘要劁,父親說,這個人手藝好,要錢少。
牛劁了後,必須不停地遛,嚴防倒臥,但動過手術的牛,又千方百計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艱苦的勞動,白天連著黑夜,黑夜連著白天,娘和牛,都遛成木頭了。我迎著娘走去,我看到娘興奮的枯臉,一陣熱風把她灰白的亂髮吹動,吹得更亂。女兒在孃的身後,提著一個綠色的長方形小收音機,畏畏縮縮地看著我。
母親說:豔豔,叫爸爸呀。
我說:娘……
母親說:你回來了?有什麼事?
我說:沒事。
母親的眼淚流出眼眶。
女兒躲在孃的背後,偷偷地看著我。我看著她那兩隻酷肖我的眼睛,彎腰把她抱起來。她很胖,沉甸甸地墜手;可是去年的衣服吧,褲頭和汗衫之間有一段空白,露出了積滿灰垢的肚臍眼。我說:豔豔,我是誰?她輕輕地說:你是爸爸。我說:你怕我?她說:爸爸。
我答應了一聲。
2我抓住她的袖子,拉她上河堤,又拉她下河堤。幹河裡的沙土冒出灰白的熱氣。她往後仰著身體,下巴翹起,口裡吐著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話。我們走得粘澀,如氈上拖毛,洞裡拔蛇。河裡沒有路,泛鹼的鬆軟沙土嗞嗞響著,燙著我們的腳面。煩亂的蟬鳴在兩面河堤的柳樹上交叉著響起,一道蟬鳴一道絲線,飛竄著編成一面大網,罩住了枯河道。我抬頭看見天上佈滿了魚鱗狀碎雲。正午時分,滿天都是強光,不知太陽在哪裡,蟬鳴聲擋住了河堤對面母親的低泣、父親的嘆息和女兒手提小收音機的叫聲,空中一聲爆響壓住蟬鳴,空中的響爆得蟬鳴像爆竹的碎片,爆竹碎片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在半空中浮游。空軍基地的飛行訓練,還在繼續進行。我拽著妻子往河堤上走時,女兒睜大了眼,驚嚇得不敢哭。我惶恐得不敢看她。我拉著妻子橫過枯河,方向由北向南,目標公社衛生院,距離二千米。腳下的沙土乾澀地響著,令人牙磣,妻子不情願地跟著我走,我氣喘吁吁地回過頭,手仍然緊抓住她的袖管。你走不走啦?我陰沉沉地說。她不作聲,迷惘地看著我。
六年前,她牽著我的袖管———像我今天牽著她一樣———去公社登記。那天上午陽光明媚,美好的天氣猶如孔雀開屏,那時候河裡還有些潺潺的流水。我為了拖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