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夢中咬牙切齒,翻來滾去,最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就不說!”
說完長吁一口氣,安然睡去。
琪琪那邊卻亂了。她媽先去醫院檢查了自己的聽力,結果一切正常。滿腹心思地回家,看見女兒要麼靜靜坐在桌前看書,要麼靜靜站在窗前發呆,這可把琪琪媽嚇的不輕,這是琪琪嗎?打小別人家父母找孩子都是在街上找,她都是在樹上找,這幾年不上樹了,卻東家扭西家串的從來都呆不住。琪琪媽想:唉,剛才在醫院應該再查查視力。
就過去抱住女兒肩膀,悄悄問:“怎麼啦?”
琪琪如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俏臉一紅,搖搖頭抽身跑了。
家裡的寵物,大到老鼠小到細菌都搬走了,路遇同類詢問,它們都心有餘悸地回頭看看,然後搖搖頭說:“很古怪呀……”
月球的表面,多了兩個坑。這是琪琪用目光鑿出來的。當夜深人靜時,她就悄悄爬起來,默默趴在窗臺上看月亮。
開始時她是微笑著看月亮,不發出聲音,只開合著雙唇無聲地對月亮說:“喂!”
月光無聲地灑滿大地。
她繼續無聲地說:“我跟你說說話好嗎?我嘴難受!”
胖墩墩的月亮一抖。從古到今,多少目光把它鑿得坑坑凹凹,表層剝落,已變的越來越小。在古代,它可是動不動就擋在窗外,讓人推不開窗;在古代,它在天上還拖著長長的藤蔓,結著紅色、黃色和紫色的花朵,在古代,月光用鼻子就能聞見。
琪琪說:“喂!你總是孤單單一個,你心裡難受嗎?”
直徑三千公里的月亮,蒼涼的月亮,緩緩地在軌道上旋轉。從古到今,多少眼睛看見過它,又都變成了灰塵。
她接著說:“你知道嗎?我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只覺得心裡難受。”
她仰臉望著,微笑漸漸消失了,嘴角仍俏皮地彎著,可眼淚已悄悄盈滿眼眶。
又悄悄滑落腮邊。她毫無察覺,只是仰臉望著,任淚流著,任秋夜的寒意滲透身體,她微微地哆嗦著,依然如醉如痴,靜靜仰臉望著。
清晨,跟所有人預料的一樣:太陽又出來了。
這是個大嗓門,剛一從東邊塬上冒出頭,就吆喝開了:“喂!幹嗎呢你?”
於是人開始忙活,豬開始哼哼。於是,會走的展示腿腳,會飛的露出腋窩,會吃的咧開*,會喊的張圓窟窿,剩下不會動的,繼續不動。
比如樹,樹的四周鋪著落葉,卻無手去撿,喀嚓嚓的任路人踩過。
比如墳,墳的附近就是村莊,卻無腳走回,漸漸的連家人也已淡忘。
比如天空,它是被雨洗淨的,比如高原,它是被風堆起的,比如時光,它只是堆積而不是流淌,在每個瞬間它都是靜止的,比如生活,在每一天都是塞的滿滿的,看似瑣碎煩亂,卻都因果相循,比如吃喝和拉撒,出門和回家,只是在粗心的人看來,就顯得突兀和荒誕。
比如說放羊,與電視裡那些吼著信天游的羊倌不同,此地的羊倌一聲不吭,只顧狠狠咬著一塊鍋盔,此鍋盔很快就進了他胃裡,硬度依舊。而他身邊的羊群因為餓,都在怒吼著信天游。
比如說養雞,與別處那些蛋博士、肉技師不同,此地的雞更象野雞,白天滿村亂逛,晚上睡在枝頭,下蛋的有時就下在人家鞋裡,打鳴的有時見人用手電它也要打鳴,而拉屎的有時它一急就蹲在了鍋蓋上,總之你不能跟它們計較,林林奶奶就常說:那麼個小東西,也知道每天下蛋給人,不易了。
比如說上學,與別處那些學琴跳舞背英語的學生不同,此地的學生更象老師,應付完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就無所事事,一放學就拖著書包四處遊蕩,如果你看見他們神情漠然地走過你的院門,那麼請換上一雙黃膠鞋,繫緊鞋帶,因為馬上,可能就會從後院衝出一條狗,脖子上勒著一條繩,仔細一看:那是你家的狗,那是你家的繩,那繩上剛才晾著的你的衣服,可能正被披在後院圈裡的豬身上。
所以如果你在黃土高原上行走,總是突然的,就會從村子裡衝出一個神情激動的人,站在村口的石碾上,彎著腰雙手扶膝吼著罵著,別緊張,他不是在罵你,也沒具體到罵別的誰,因為很可能他剛才沒看清那幾個小兔崽子是誰,很可能他只是在罵那個石碾,很可能十分鐘後他歪在門口曬太陽時,那幾個小兔崽子之一從門口經過,會自自然然叫他一聲:“叔!吃了?”
他哦了一聲,眯起眼看那小子的背影,心裡嘀咕:這小兔崽子,都快跟他爸一樣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