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一顆青梨入夢來,我們在這裡虛耗了多少歲月,你便誤了我多少歲月。”
寧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這棋盤世界裡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安,因為歲月漫長的竟連開始那些年的畫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師當年說過,從棋盤正面進,一瞬便是一年,從棋盤反面進,一年便是一瞬,我們是從哪面進的?外面過了多少年?”
桑桑本來準備動怒,聽著寧缺的問題,才發現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動怒,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是我進來,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寧缺問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說道:“最多不過數年。”
時間流速這種層次的概念,寧缺現在哪怕已經知命巔峰,也根本沒有辦法理解,但對昊天來說,這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很危險。”
桑桑看著遙遠東方,說道:“險些迷失在時間裡。”
“好在,還是醒過來了。”
寧缺看著天空,想著那道斧聲,有些不解。
現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裡修佛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他漸漸痴於佛法,如果是別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難從那種恬靜喜樂的世界裡甦醒過來。醒不過來,便看不破這棋盤的世界,便無法回去真實的世界。
幸運的是,他的識海里有蓮生殘留的意識碎片。
蓮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於佛,更厭惡佛,唯這樣神奇的存在。才能在無邊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識碎片化為鋒斧不停劈砍他的腦袋,想用疼痛讓他醒來,那麼天空裡那道斧子又是來自何處,是誰想要警醒他?
桑桑說道:“如果你醒不過來,我大概真的永遠無法醒來。既然這樣,那麼你欠我的便與此相抵銷,我不罰你。”
寧缺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如果沒有他,她對人間怎會有眷戀,世俗日子怎會將她牽絆如此之深,棋盤怎麼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便在這時,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現了數道光線。
寧缺神情微凜。上次在爛柯寺,他在棋盤中也曾經看到過這些純淨的光線,知道每道光線,便是棋盤世界的規則。
世界的規則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並不害怕,他有過對付這種情況的經驗。
他取出大黑傘,對桑桑說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問句,沒有直接說走吧,也沒有任何情緒。是因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擔心她還想留在棋盤裡,繼續尋找佛祖並且殺死他這個已經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又擔心她離開棋盤迴到人間後會回到神國。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準則,她肯定會選擇留在棋盤世界裡,繼續尋找佛祖——那個強大的敵人不知不覺間便困了她數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殺死,因為她是偉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現卻有些出乎寧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靜說道:“走。”
寧缺怔了怔,把傘遞了過去。
蓬的一聲輕響,桑桑撐開大黑傘,彷彿撐開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寧缺全部罩了進去。
一剎那過去了,一瞬過去了,一須臾過去了,一彈指過去了,一刻過去了,一時過去了,一晝夜過去了。
彷彿無數劫過去,黑傘還在湖畔,寧缺和桑桑還在傘下,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們沒能離開,他們還留在棋盤裡。
寧缺想起青板僧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我不想你走。
這個世界不想他們走。
他臉色微白,牽著桑桑的手微微顫抖。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
在爛柯寺,他們進入棋盤,世界的規則追殺桑桑,他們撐開黑傘,世界的規則便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就此消失。
為什麼今天撐開黑傘,卻沒有離開?
桑桑看著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規則,只要能夠與棋盤外世界的規則相通,便能回到人間,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夠回到昊天神國,這是同樣的道理。
大黑傘能讓這個世界的規則找不到他們,也能幫助她與外面世界的規則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麼只有兩種可能。
傘壞了,或者說她出了問題。
大黑傘沒有壞,那麼便是桑桑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