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靜默下來,本來就沒說幾句話,現在卻是一個人手捂頭頂,一個人垂著手,大眼瞪小眼。“你以為我要打你?”何春生花了一分鐘才弄明白焦誓姿勢的由來。焦誓有些尷尬地把手放下。“何春生,”焦誓說,“老師讓我來告訴你,下個星期三,6月26日期末考,讓你一定要去。”“就這事?”就這事值得你20多公里的來?焦誓定定地看著何春生,說:“要是來不了,你就要留級了。”何春生說:“知道了。”焦誓回到自己放在勾欄上的書包邊,從裡面取出一個信封,交給何春生,說:“沒有三千五千,學校裡捐款了,只有三百多。”何春生愣愣地接過那個信封。焦誓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那我走了。”焦誓走出走廊時,何春生看見他把袖子擼起來了。天氣那麼熱,還穿著長袖的厚校服,真不知這個人在想什麼。他的手那麼白,映著下午兩點的毒日頭,把人晃得眼睛都花了。何春生按著心頭的不適,慢慢走到偏門那兒,看著那個頭也不回地走向村口的背影。他怕他,他覺得他會打他。何春生想: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過去也以為自己很想打他。三百塊能幹什麼呢?去醫院的話,可能一兩天都用完了,吃飯的話,省吃儉用,可以用幾個月。但這事輪不到何春生權衡,爸爸堅決不肯去醫院,他說:早晚罷了。又說:我都六十了,在以前是長命的了。何春生的父母雖然結婚很早,一二十年一直沒有孩子,到了四十多歲上下,媽媽都快絕經前,忽然懷了何春生,可謂老來得子。他們高興得很,卻忘了考慮一點,並非人人長命百歲,四五十歲,正是各種病痛開始紛至沓來的時候,這稚子唯有運氣極好,才可能逃脫這個命運,享福到成年。可惜他運氣一般。何春生把米缸填滿,把飯菜在大鐵鍋裡蒸好,已經早晨六點了。今天是期末考,他必須得去。走之前,他交代爸爸,中午飯已經在鍋裡,頭一天他已經求了四嬸,中午把爸爸的飯順便蒸熱了。爸爸讓他放心地去考試。他躺在床上,看起來精神好多了。他肚子小了不少,不再吐血,人也有力氣多了。他說他已經可以自己做飯,讓何春生不要再整天待在家裡了,讓他去學校,把初中文憑拿到。可是何春生不放心,他還是每天早起,做好中飯,並拜託四嬸。如非必要,何春生決不願麻煩他人。天氣太熱了,何春生卻依然穿著長袖校服去的學校,媽媽過世後,沒人再為他縫製衣裳,成衣又太貴了。他去年的衣服都短到了肚臍,爸爸的衣服他倒是合身,可是爸爸的衣服是過去媽媽縫製的藍布襯衫,一點兒也不合時宜,他根本不願意穿去學校。他踩了一個小時單車,全身的汗都黏在校服上,他恨不得把身上脫個精光。他需要一件短袖,哪怕只有一件。來是來考試了,何春生做完試卷時覺得能拿個一二十分就不錯了。可是考了,他有機會補考,如果沒有來考試,那得直接留級。昨天晚上四叔回來過一趟,和他談過,告訴他如果不是主動不去上學,學校不會勸退學生,因為現在不比從前,現在是義務教育。四叔並非他的親叔叔,只是在爸爸這一輩的堂兄弟中排行 8那四天考試的時間,何春生注意到焦誓一直坐在第一組第一排。他是班長,成績應該是很好的。考試的座位好像是按照期中考試的排名來排的,焦誓坐的位置,提示了他是班級的第一名。他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吧?何春生坐在最後一排,把試卷做完後,就撐著腦袋這麼想。他有很多不會做的,自從書本賣了換錢之後,他根本沒有打算繼續上學了。爸爸應該撐不了多久了,他不想爸爸傷心,暫時還不能不來學校,但是很快他就會離開這裡了。他會像村子裡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在城市裡打工。從沒有身份證開始打工到有身份證,一輩子在泥水裡掙扎。兩年前,他作為鄉里唯一一個考上一中的孩子,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的未來會是這樣的。考試結束的那天下午,班上的學生一下子就跑光了,以往還有不少人去操場上課外活動,但今天等於馬上就暑假了,誰都無心留在學校裡。何春生在教室裡坐了很是一會兒,直到教室裡的人都走光了。他支著下巴,看著窗外的木棉樹。他記得春天時,木棉花總是開滿枝頭,現在夏天了,只有稀疏的枝葉長在高高的樹上,那葉子已經由淺綠變成了翠綠,枝頭上有些白色的毛茸茸的木棉,隨風吹得到處都是。門那邊有些響動,何春生轉頭去看,就看見焦誓從正門走了進來。他穿著短袖短褲,細瘦而白皙的肢體露在外面;揹著個書包,裡邊鼓鼓的。四五點了,太陽沒有下山的意思,穿著長袖校服的何春生還在冒汗。他始終沒有去買衣服,一件短袖t恤要十幾二十塊錢,夠吃好多天了。忍一忍,反正暑假不用上學,在村子裡穿著爸爸的藍衣也沒關係。焦誓的眼睛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