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和父親回到零落破敗的家中,從夾壁牆裡起出五十塊大洋,化裝成叫花子模樣,混進縣城,在火車站附近一個半挑著紅燈籠的小鋪子裡,找到一個塗脂抹粉的女人,買了五百發子彈,然後,潛伏數日,費盡心機混出城門,準備找冷麻子算帳。
爺爺和父親趕著那隻快要被屎憋死的小山羊趕到村子西頭的高粱地裡時,是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第六天下午——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十五下午,日本鬼子四百多人、偽軍六百多人,把我們的村莊包圍得像鐵桶一樣。爺爺和父親趕快撕開羊屁眼兒,小山羊拉出一公斤屎後,又拉出了幾百發子彈。父子二人不顧髒臭,趕緊武裝起來,在高粱地裡與侵略者展開悲壯戰鬥。雖射殺日本士兵數十人,偽軍數十人,但終因勢單力孤,無力迴天。傍晚時,村裡百姓往無槍聲的村南“出水”,遭到日本機槍瘋狂掃射。數百名男女死在高粱地裡,輾轉翻滾的半死的鄉民,壓倒了無數的紅高粱。
鬼子撤退時,點燃了村裡所有的房屋,沖天大火,經久不熄,把半個天都燒白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本來是豐厚的、血紅的,但由於戰爭,它變得蒼白、淡薄,像豔色消褪的剪紙一樣,悽悽涼涼地掛在天上。
“爹,我們到哪兒去?”
爺爺沒有回答。
狗 道。1
光榮的人的歷史裡羼雜了那麼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可惡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憐的狗!爺爺和父親在他們人生的十字路口躊躇俳徊時,數百條狗在我家黑狗、綠狗、紅狗的率領下,在我們村南高粱地裡的屠殺場上,用堅硬的腳爪踩出一條又一條灰白的小道。我家原先養著五條狗,兩條歷盡滄桑的黃狗在我父親三歲那一年同時去世。黑狗、綠狗、紅狗成為狗群三領袖在屠殺場上顯露才華時,都年近十五週歲,這對人來說還是少年,但對狗來說,已是不惑之年了。
大屠殺過後的日子裡,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塗蓋了爺爺和父親在墨水河橋頭伏擊戰鬥中刻在心頭的痛苦記憶,好似黑雲掩沒了血紅的太陽。但父親對我奶奶的思念,總像陽光一樣,掙扎著從雲縫裡射出來。被黑雲遮掩的太陽一定是極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雲射出來的陽光使我戰慄不安;父親在與吃屍瘋狗的堅韌鬥爭過程中間歇發作的對奶奶的深切思念,更使我惶惶如喪家之犬。
一九三九年中秋節晚上的大屠殺,使我們村幾乎人種滅絕,也使我們村幾百條狗變成了真正的喪家之犬。爺爺對著那些趨著血腥味前來吃屍的狗,連連射擊,“自來得”手槍在他手裡聲嘶力竭地叫著,槍體散著灼熱的氣息。槍筒發出暗紅色,在白得如霜、涼得如冰的中秋月下。激戰過後的高粱地,罩在皎潔的淒涼的月色裡,顯得分外清靜。村子裡的火焰燒得正旺,火舌亂紛紛地舔著低矮的天空,發出旗幟在急風幡動的聲響。日本軍和皇協軍攻破村莊後,點燃了村子裡所有的房屋,然後從村子的北圍子出口撤走了。這是三小時之前的事了,那時候爺爺在七天前受過傷的右臂金瘡迸裂,胳膊像死去了一樣不會動彈。父親幫著他捆紮傷口。爺爺被打得滾熱的手槍扔在高粱根下潮溼的黑土上,滋滋地叫著。捆紮好傷臂,爺爺坐在地上,聽著日本人的戰馬嘶啞地鳴叫,馬蹄如旋風般響著,從村子裡漸漸向村北聚攏,最終消逝在村北和平的高粱地裡,連同馱炮騾子們的雜種腔調,連同皇協軍們的疲憊不堪的腳步聲。
父親站在坐著的爺爺身旁,一直用力捕捉著日本大洋馬的蹄聲。下午,父親被那匹衝他壓過來的火紅色的大洋馬嚇破了膽,他眼見著洋馬面盆大的蹄子對準自己的腦袋扇過來,弧形的鐵蹄像一道觸目的閃電,在他的意識深處亮開。父親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爹,然後雙手捂著腦袋,蹲在高粱棵子裡。馬肚子上濃烈的尿臊和汗酸味被馬身帶起的旋風漫卷著,沉重地胡塗在父親的頭上和身上,久久拂不去。洋馬肥胖的身體把高粱棵子闖得東倒西歪,蒼老的、然而更加鮮紅的高粱米粒像冰雹般打在父親的頭上,地上布著一層可憐的紅高粱籽粒。父親想起高粱籽粒打在仰面朝天躺在高粱地裡的奶奶臉上的情景。七天前高粱成熟但未蒼老,高粱米粒是靠著鴿子們的短嘴頻頻啄擊才脫殼落下的,也不是如密集的冰雹,而是如溫柔的稀疏的雨點。奶奶微開的血色褪盡的蒼白雙唇間亮著貝殼般牙齒,牙齒上託著五七粒鑽石般閃爍的紅高粱的生動圖畫迅速地出現在父親眼前,又迅速地消逝。衝過去的那匹大洋馬又困難地彎回來,高粱在馬腚後痛苦掙扎著,有的斷裂,有的彎曲,有的重新站起來,在秋風中像發瘧疾湧來寒潮般顫抖。父親看到大洋馬因急促呼吸而圓睜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