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會兒遠遠聽不見那傢伙吆喝了,有些擔心著便移去窗前打探,她愣愣坐在視窗迎風的方位,只這一處視線最開,長髮以墨玉鏈鬆鬆綰起,她如今也愈發不待見那些精緻又複雜的珠花簪飾,能簡不繁。肩頭披了白稜墜花的蠶絲薄衫,這悶夏天確也能擋住邪風。手裡把玩著紫玉雕珠香爐,一邊轉爐中軸,一邊散出清爽的薄荷葉香。
庭院中那棵幾十年的老槐樹下難得安靜坐著一大一小兩父子。拓跋濬著了普通的夏日常服,除了鑲邊滾金,看不出其他尊貴,隨手攜帶的奏摺已置放身側,他擒著白鶴筆於一張白紙間耐心勾勒描畫著什麼,小雹子饒有興致地蹲了膝前,雙手託著腮幫子,那姿態模樣正似陽光下綻放的一朵小金花。
“這就是馬。”拓跋濬揚起紙來,日光輝映交雜間能看出他臉上揚著與朝堂之上頗有幾分不同的淡淡笑色,這笑明顯更釋然,更少了幾分戒備。
“它長的有點像大一些的小眼睛。”小雹子認真地看了道,銀青雲邊的袖籠裡耷拉出一枚環佩。雖不是什麼金貴物,卻是他出生時,方媽貼了自己的俸祿託人從山宮外買來的。說是玉能安魂,保佑平安成人。
拓跋濬稍打了眼那玉,摸著小雹子光亮的額頭道:“等秋天圍獵的時候,帶你去騎馬。”
“秋天?”小雹子張開右掌開始掰著手指算時候,哀哀道,“秋天的時候,我們還能在這裡嗎?不用回山宮了嗎?”
風吹樹葉沙沙作響,拓跋濬突然靜下來,大掌握了握小雹子肉滾滾的腕子,兀自笑道:“今天就先讓你騎個夠。”
小雹子大喜,搖著玉墜歪著頭呵呵念著:“我騎馬嘍。”
拓跋濬擒著小雹子行至庭道空處,臨著池水吹荷香,幽幽道:“馬是可以騎,只是你得喚我一聲父皇,且不讓你母親知道。”
小雹子騎馬心切,招招手讓拓跋濬躬下身來,墊著腳又貼去他耳畔,奶奶地喚了一聲。
馮善伊一時也看不清拓跋濬是如何笑了,而後他就整出一出四腳著地的滑稽模樣,等著小雹子爬了自己背上。這一舉動著實嚇到了身側伺候的崇之,連累他也立時跪地學著狗爬的模樣畏畏發抖。馮善伊眨了眨眼睛,將滑落的衫衣拉起,這難得的歲月靜好,竟也讓自己失了心魂。遠遠望去,小雹子騎在他背上笑得格外歡暢,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喊聲父皇能得來如此多的好處。風亭晚荷,蓮葉萋綠將拓跋濬銀白色的常服映得格外光彩奪人,芙蓉嫩粉的蓮蓬似日光沐浴後抖了開的雲朵,浮在池上,也飄了這一對父子的身後。
父子同樂的景狀的確只是分離的預兆,小雹子果然如自己單純幼稚的預感般沒能等來秋場圍獵即要離開,只是這一次並非回去山宮,而是去一個沒有父皇也沒有母親遙遠未知的地方。
那是在魏宮充華抵達的半月前,拓跋濬早早散了議政,回到後院,那晨間有小雨,他來時帶著霧氣,整個人便似在雲霧中飄渺而不真實。
她那時正穿好一色清白的落梨素梅邊長裙,只覺身後有人盯著自己,轉過身去便見素綈竹墨屏風後吃茶的拓跋濬,他恰也透過屏風看向她。她於是繫好青墨色小披肩,轉過屏,不大熱情地問他所來何事。
他張口第一句話問她可有收到惠裕來信。
她自貧嘴咋舌回他:“有姦情的是你二人。何來問我。”
拓跋濬盯著茶碗,好半晌,緩道:“惠裕來信,言是想接走小雹子。”
她先是愣下,回過神來,自桌上摸了碗茶端起來“哦”了一聲再未說其他。她不說什麼,他自會懂。一如他什麼也不解釋,她也全明白。
她是篤定了要去做那個位置,然而魏宮亙古以來都沒有皇后產下皇子的先例,謹防帝駕崩後,皇后外戚挾持幼帝篡位奪了拓跋家的權。
鮮卑人雖是平凡小事大大咧咧,卻在這種事關祖宗千年社稷的大事上毫不含糊。皇后不能生,就是不能生,立也是立無子嗣旁出的妃嬪。馮善伊伺候了拓跋家三代,自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就是惠裕不提,小雹子也絕無可能隨自己入得魏宮。
如今想來,李敷那廝臨死前倒是替自己想得面面俱到了,如是要做個好母親便隨花弧逃去,遠離山宮躲避皇權。如是決心回去,他也事先求得拓跋濬應可不會給小雹子名位,此來確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和日後的道路。他以死忠為代價,給花弧留下兩封信,無論她怎麼選擇,都將是對她而言最好的路。
這樣的李敷,如何不引人唏噓。
拓跋濬站起來,定有些不安,輕道:“我牽了馬來,想帶他去後面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