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力氣才到達草堂寺。羅什已在之前聽我詳細說了與佛陀耶舍見面的過程。他對好友來長安相助譯經雀躍不已。兩人二十多年未曾見面,自有許多話要說。我讓他們暢談,自己在僧肇的陪同下熟悉周圍環境。
在偌大的庭院裡細細走了一遍,碰到不認識我的人,僧肇便一臉嚴肅地告知我的身份。還見到了幾個羅什的龜茲弟子,他們都認出了我,莫名驚詫,卻對我畢恭畢敬。我也不想多解釋什麼,只是笑著告訴他們,我自孃家回來了。
〃羅什,累嗎?〃我在几案上再添一盞三支燭,用剪子剪去炭化的蠟燭芯子。光線亮堂多了,卻依舊不能與現代的電燈相比。看到自己與他在紗窗上剪出兩個親暱的身影,想起李商隱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心裡暖暖。
〃不累。〃他搓搓眼角,用毛筆在硯臺裡蘸一蘸,繼續奮筆疾書。只是,時不時搓搓眼角。人離開几案越遠,眼睛卻是越來越眯起。
〃來,不要動。〃我柔聲說,將老花眼鏡取出,幫他戴上。
他詫異地看眼前的本子,又拿起來上上下下地看。嘴角彎出好看的弧度,轉頭問我:〃此是何物?為何一戴上便能看得這麼清楚?〃
我看著戴眼鏡的他,心中好笑。他戴了眼鏡,儒雅得如同大學裡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與當年的鳩摩羅炎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不禁感喟,遺傳的力量真大。
〃這叫老花眼鏡。人上了年紀,便會看不清楚。這個眼鏡,利用光學原理,可以幫你恢復正常聚焦。我們那裡的老人,都在看書寫字時戴上它。〃
他正要讚歎,我嘆氣:〃我帶來的是二百度的老花眼鏡,這是五十歲左右的人最常見的度數。但不一定準確,最好應該到醫院去驗光配鏡。唉,可惜你去不了……〃
他不答,只是溫潤地笑。眼角、額頭、嘴角都皺起絲絲紋路,頸項上還有圈圈皺紋。這麼多大小不一的溝壑卻無損他的清雅。他的氣質已經昇華如窖藏多年的醇酒,歲月磨礪增加了綿厚的濃香,滴滴沁人。這樣歷盡風霜的臉,比少年時更耐看,凝視多久也不會膩。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時動不動就臉紅了。見我一直看不夠,他有絲好笑,伸手想拉我。
〃對了,還有東西呢。〃我故意跳開,〃把你的腳抬起來。〃
幫他穿上厚厚的到膝蓋的羊毛襪。這是出口到俄羅斯的襪子,上百塊一雙,我一口氣買了幾十雙。〃暖和嗎?冬天穿著這襪子,可以防凍瘡再犯。〃我說道。
〃嗯。〃他抬腳看看,自己忍不住又笑,〃千年後的東西,羅什居然能用上,真是奇妙。〃
我還帶了幾十盒刮鬍刀片,十幾把剃鬚刀。這些行李裝到揹包裡提給皚皚時,她都嚇了一跳。我絮絮叨叨地拿給羅什看,他微笑著從櫃子中取出一件東西,用手帕小心地層層包裹。開啟後露出一把鏽跡斑斑的剃鬚刀,是我當年帶來的。
我鼻子酸酸,掏出手帕擦眼角:〃都鏽得不成樣子了,扔了吧,有這麼多新的呢,夠你用好幾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著,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櫃子。他穿著羊毛襪,戴著眼鏡,拉我入懷,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髮際。熱熱的呼吸噴在頸上,有絲悸動。我嗯哼一聲,看著几案上他寫的東西問:〃在寫什麼呢?〃
〃這是為陛下所著的《實相論》,共兩卷。羅什已寫了近一個月,很快便能寫好。〃他貼著我,柔聲說,〃大將軍姚顯,左將軍姚嵩,屢次請我去長安大寺講說新經。待寫完《實相論》,我們去長安。〃
我一愣:〃我也去嗎?〃
〃當然!〃他仍然圈著我的腰,吻落在我頸上,〃你在這裡的半年,每一日羅什都不會跟你分開。〃
他將眼鏡摘下放到几案上,然後一把抱起我:〃兒子交代的,每日要監督你吃藥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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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我放上床,有些氣喘:〃真的老了,都快抱不動你了。〃
我趕緊安慰他:〃是我比以前胖了。〃
他翻身覆上我,粲然一笑:〃是啊,是重了些……〃
佛陀耶舍在我們家中只住了一夜,便搬到草堂寺去了。羅什因為自己帶來的梵文經書不全,便請佛陀耶舍將《十住經》默寫出來。等他從長安回來時,兩人再共同研討,譯定此經。
對於羅什與我的夫妻生活,他從來沒有明說什麼,但我看得出他還是很難接受。不過,羅什與我,早已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我們。我們咀嚼幸福滋味都還來不及。
陽曆三月中旬,園子裡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