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氣。黃色的帽子兩側垂下的帽耳像大象的耳朵一樣撲撲閃閃地拍打著他們年輕紅潤的臉,連眸子裡流出的都是有些孩子氣的清純,像她的那些淘氣的同學一樣攔在她的前面。他們看到含含就笑起來,他們笑得很溫柔。他們的笑如同含含的哥哥、也如同克凡的一樣,讓含含覺得很親近。含含糊塗了,但她沒有時間與他們周旋。她著急地告訴他們:我是找克凡的!
兩個黃色的孩子相互看看然後衝著含含搖頭。
含含說,我是找我們家克凡的!
含含說我們家克凡的時候甚至有了一種驕傲的感覺。她是克凡的女人,找到克凡從此就可以和他永遠待在一起了。
他們不再搖頭,但是他們仍然是微笑著的,他們笑著把含含朝一個院子裡推去。他們弄開了這家人的門。含含終於憤怒起來。
你們要我來這裡幹什麼?我不認識你們,我要去找我家克凡!
兩個孩子仍然在笑,他們笑著把含含朝一面牆上推。
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麼?我是要去找克凡的,我去晚了會找不到的。
克凡!克凡——!
有人聽到了喊聲,院子的大門發出哐哐的聲響。含含鬆了一口氣,含含別過頭去看,卻仍是一個穿黃衣服的人,年齡比他們兩個大,大概是這兩個孩子的哥哥。哥哥走過來看了看含含,用手替她把額前的一縷頭髮往後面攏了攏,他的手熱熱的,很溫柔。但是含含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手,像一隻大蒲扇。他對他們倆說了一句話,那句話讓含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隨即她感覺到好象有一股熱流撲到了自己臉上,就像哥哥的腦漿糊了自己一臉。
他是笑著說的,眉飛色舞地跟他的兩個“弟弟”說的。
含含一個字都沒有聽懂,但含含知道,她遇到了鬼子!
“哥哥”衝著他的兩個“弟弟”揮了揮手,兩個“弟弟”很聽話地退了出去。含含也很聽話,她已經無法不聽話了,她在瞬間變成了一根木頭。含含被這傢伙帶到廂房裡去了。他讓她坐在一張床上,沒有鋪褥子的床。先是摸她的手,她的臉,她的肩膀,後來他開始解她的旗袍的扣子。那麼大的一雙手去解那麼小小的一排扣子,他乾得很辛苦,很有耐心,但他的手在發抖。含含想去幫他,可含含那一會突然想睡,她在睡著之前還想著那手,蒲扇一樣的大手。那手要是抓住她的脖子動一下,恐怕脖子立馬就會被扭斷。含含彷彿聽到了骨頭斷裂的咔嚓聲,有些怕,她於是就讓自己睡著了。
她昏厥了過去。
不!含含也許真的是睡了一覺,若干年後無數次地回想起來,仍然是沒有任何更準確的記憶。她惟一的知覺就是疼、疼,昨天還沒有癒合的傷口今天又重新被撕裂了一次。
含含是被那鬼子“送”到克凡家裡的——含含走在前面,鬼子跟在後面。在他後面,跟著另外兩個鬼子。含含沒有看清楚是不是開始那兩個更年輕一點的。
就這樣,十七歲的含含,和三個日本鬼子,走在1937年年底的南京,直到走成官方統計的一個數字,一個和她的被殺戮的親人並排的數字。但那個時候,沒人知道這個。含含只記得那隻蒲扇一樣的大手,在含含停止在克凡家的門前的時候,又替她攏了一次頭髮,並且在她的臉蛋上愛憐地捏了一下。
含含在克凡家的門外坐了大概有一個時辰,門是從裡邊開啟的。先是有下人喊叫,後來克凡就出來了。含含看到克凡,不但沒有哭出來,她甚至有點頑皮地笑了一下。
那種笑,讓克凡的脊背涼得徹骨。
他用兩手抓住含含的肩膀,不知是心疼還是害怕。我的寶貝兒,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呀?
含含不說話,一直盯著克凡的鞋子,好像那上面寫著他的問題的答案似的。
克凡是把含含抱到屋子裡去的。克凡給含含洗了臉,又給含含換上了妹妹的衣服。克凡不停地親著含含。克凡一直在說話,昨兒晚去幹什麼幹什麼去了,又因為什麼因為什麼沒有回來,急得如何如何。
含含一句也沒聽清楚,她只看見克凡的嘴一直在動,和嗡嗡嗡的回聲,在巨大的空間裡盤旋。在回聲的間隙,含含說,我要喝水。
喝了水,含含好象緩過來一點勁兒,那嗡嗡的回聲沒有了。但又靜得可怕,好象是剛剛退了潮的寂靜的海灘。含含靜靜地看著遠處,她開始說話了,含含不說爹也不說媽,更沒有說死得很恐怖的哥哥。含含只想說鬼子,眼下,鬼子是她的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她真的遇到了鬼子,而且被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