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爹和娘也帶著妹妹去看。奶奶不看,也不讓王祈隆去看這種電影。王祈隆不高興,但不說話,也不看奶奶。奶奶不生氣,奶奶關了門給他講一些遙遠的城裡的稀罕事。奶奶說起他的爹地,那個大絲綢商,帶她到大上海看真正的電影。坐在電影院裡,有人不斷遞過來灑了香水的熱毛巾和瓜子糖果;爹地還帶他到外國人開的咖啡屋裡,聽爵士樂,看水手的舞蹈。爹地用一隻手夾著菸捲,一隻手恍恍鋃鋃地從口袋裡掏出銀圓賞給那些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奶奶說,城裡才有真正好看的東西,城裡才是真好啊!
城對童年的王祈隆來說是個多麼空洞的概念啊!遠遠沒有被奶奶關在門外、卻仍免不了飄過來的一星半點的槍炮聲更具吸引力。但是,這個時候的奶奶看上去是那樣的神聖不可侵犯,她把王祈隆摟在懷裡,摟在她的城市裡,緊緊地。王祈隆不敢違抗她,他怕她,他也不想讓她的奶奶傷心。
王祈隆是聽話的,奶奶讓他怎麼做他幾乎都沒有違抗過。可他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當然,也許他能管得住,他是故意讓自己管不住的。他放了學破天荒沒有回家去,他追著他的那些同學到河邊去了。他穿得太乾淨,他們就欺負他,把他的身上弄得全是泥巴。他們起鬨,他們以為他會哭。可他一直笑,他覺得太好玩了,他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過。他和他們一起玩到很晚,玩到天都黑了。奶奶在村口等著他,他以為她是會打他巴掌的。可是奶奶沒有打他,奶奶連罵他一句都沒有。奶奶給他仔細地洗了,奶奶洗到他的腳的時候突然失聲地叫了起來。奶奶的叫聲把他嚇得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在奶奶的叫聲裡發現,自己左腳的腳踝骨的內側長出了一塊隆起的小骨頭。奶奶突然把他丟下不管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失態。睡覺的時候他發現奶奶在哭,他長到八歲第一次看見他的奶奶是會流淚的。奶奶的眼淚把王祈隆心裡滋生的快樂一星一點地澆滅了,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禍。他把自己蜷起來,一點一點地送進奶奶的懷抱裡,送進奶奶的城裡。然後,無聲地嘆了一口長氣。
王祈隆上中學了。中學是設在公社鎮子上的。公社鎮子距大王莊十幾裡的路程,一個禮拜才能回家一次。奶奶仍然是走的時候送回的時候接,奶奶的精神越發的健朗起來。她不說話,可她的日漸紅潤的臉卻把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她時時掛著微笑,少女一般的微笑。奶奶在和王祁隆一起成長。王祈隆每個禮拜天回來,奶奶都把他弄得乾乾淨淨的。頭髮用硫磺洗頭膏洗得柔柔順順的,散發著一股子讓人羨慕的藥香。上海產的硫磺洗頭膏是爹能給奶奶買到的最好的東西了,村裡人半年還不洗一次頭,洗頭抓上一點鹼面或者洗衣粉就好得不行了。奶奶從來不用那些東西,爺爺活著的時候,無論再怎麼苦也沒有委屈過她。爺爺給奶奶買硫磺洗頭膏,自己從來不用硫磺洗頭膏。兒子給娘買硫磺洗頭膏,自己也是從來不用硫磺洗頭膏的。兒媳婦就更不用說了。王祈隆用,王祈隆從生下來就和奶奶一樣享受硫磺洗頭膏的滋潤。王祈隆穿著奶奶親手縫製的白細布襯衣,西式的藍斜紋褲子。全是憑她老人家記憶中的式樣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奶奶看著個頭兒越來越高的孫子,自己常常就醉了。她和孫子對視的時候心突然會蹦蹦地跳起來,臉上竟然會泛出一些少女樣的嬌羞。她太愛她的孫子了,孫子在她心中的高度讓她回到幾十年前的舊時光裡,回到青春,回到夫子廟前面的匾額下。因為有了孫子,她的日月好像又重新走了一回。
王祈隆飄散著奶奶親自為他洗的藥香味的頭髮,穿著奶奶親手為他縫製的一樣散發著肥
皂清香的衣服,坐在一群鄉下孩子中間,彷彿是一頭誤入羊群的駱駝。開始的時候大家對他側目而視,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後來時間長了,大家知道了一些底細,反而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些男同學們跟他保持著距離,對他是又羨慕又嫉妒。女孩兒家則平白多了心事,她們哪一個哪一天同王祈隆說了一句話,都會興奮得臉兒紅紅的。因為王祈隆的存在,她們想辦法把自己弄得乾淨一些,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她們不想讓王祈隆看到她們的時候露出尷尬來。
周小枝是個內向的孩子,她的家裡很窮,她的衣服在班裡是最破舊的,都是她媽的舊衣服改的。別的同學因為周小枝的穿戴看不起她,嘲笑她。她從來不在意,她只用心讀自己的書,這個姑娘的內心是有骨氣的。有一天,周小枝穿了一件媽媽過於肥大的花上衣,戴上藍布頭巾,很像電影裡喬裝了的小地主婆子。她一進教室大家都笑起來,從來不跟同學起鬨的王祈隆也笑起來。周小枝向教室裡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