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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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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晚年代表作:隨想錄 作者:巴金

巴金直面“文革”帶來的災難,直面自己人格曾經出現的扭曲。他願意用真實的寫作,填補一度出現的精神空白。他在晚年終於寫作了在當代中國產生巨大影響的《隨想錄》,以此來履行一個知識分子應盡的歷史責任,從而達到了文學和思想的最後高峰。

《隨想錄》堪稱一本偉大的書。這是巴金用全部人生經驗來傾心創作的。沒有對美好理想的追求,沒有對完美人格的追求,沒有高度嚴肅的歷史態度,老年巴金就不會動筆。他在《隨想錄》中痛苦回憶;他在《隨想錄》中深刻反思;他在《隨想錄》中重新開始青年時代的追求;他在《隨想錄》中完成了一個真實人格的塑造。

作家出版社 出版

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有人告訴我這不過是十年一夢。還會再做夢嗎?為什麼不會呢?我的心還在發痛,它還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夢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進入夢鄉。當然我也不再相信夢話!

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

七月六日

合訂本新記

三年前我答應三聯書店在適當的時候出版《隨想錄》的合訂本,當時我是否能完成我的五卷書,自己並沒有信心。說實話,我感到吃力,又好像出了門在半路上,感到進退兩難。我知道老是嘮嘮叨叨,不會討人喜歡,但是有話不說,將骨頭全吞在肚裡化掉,我並無這種本領。經常有一個聲音催促我:“寫吧!”我不斷地安慰自己:“試試看。”只要有精神,有力氣,能指揮筆,我就“試試看”,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於寫完了最後一篇“隨想”。我擔心見不了天日的第五卷《無題集》也在嘰嘰喳喳的噪音伴送中,穿過荊棘叢生的泥濘小路,進入燈燭輝煌的“文明”書市和讀者見面了。

我做了我可以做的事。我做了我應當做的事。今後呢,五卷書會走它們自己的路,我無能為力了。這大概是我所說的“適當的時候”吧。那麼我答應為合訂本寫的“新記”不能不交卷了。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一百五十篇長短文章全是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自己說是“無力的叫喊”,其實大都是不曾癒合的傷口出來的膿血。我擠出它們不是為了消磨時間,我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寫第一篇“隨想”,我拿著筆並不覺得沉重。我在寫作中不斷探索,在探索中逐漸認識自己。為了認識自己才不得不解剖自己。本來想減輕痛苦,以為解剖自己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把筆當做手術刀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心,我卻顯得十分笨拙。我下不了手,因為我感到劇痛。我常說對自己應當嚴格,然而要拿刀刺進我的心窩,我的手軟了。我不敢往深處刺。五卷書上每篇每頁滿是血跡,但更多的卻是十年創傷的膿血。我知道不把膿血弄乾淨,它就會毒害全身。我也知道:不僅是我,許多人的傷口都淌著這樣的膿血。我們有共同的遭遇,也有同樣的命運。不用我擔心,我沒有做好的事情,別的人會出來完成。解剖自己,我挖得不深,會有人走到我的前頭,不怕痛,狠狠地挖出自己的心。

寫完五卷書我不過開了一個頭。我沉默,但會有更多的作品出現。沒有人願意忘記二十年前開始的大災難,也沒有人甘心再進“牛棚”、接受“深刻的教育”。我們解剖自己,只是為了弄清“浩劫”的來龍去脈,便於改正錯誤,不再上當受騙。分是非、辨真假,都必須先從自己做起,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別人,免得將來重犯錯誤。

怎麼我又講起大道理來了!當初為香港《大公報》寫稿的時候我並未想到那些事情。我的《隨想錄》是從兩篇談《望鄉》(日本影片)的文章開始的。去年我在家中接待來訪的日本演員慄原小卷,對她說,我看了她和田中絹代主演的《望鄉》,一連寫了兩篇辯護文章,以後就在《大公園》副刊上開闢了《隨想錄》專欄,八年中發表了一百五十篇“隨想”。我還說,要是沒有看到《望鄉》,我可能不會寫出五卷《隨想錄》。其實並非一切都出於偶然,這是獨立思考的必然結果。五十年代我不會寫《隨想錄》,六十年代我寫不出它們。只有在經歷了接連不斷的大大小小政治運動之後,只有在被剝奪了人權在“牛棚”裡住了十年之後,我才想起自己是一個“人”,我才明白我也應當像人一樣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真正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任何大小事情,一切事物、一切人在我眼前都改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