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經驗中,藍先生沒有學會了別的,而只學到:對地位高的人要拚命諂媚——無論怎樣不喜歡捧的人也到底是喜歡捧!對地位相同和地位低的人要儘量的發脾氣,無理取鬧的發脾氣。地位相同的人,假若因不惹閒氣而躲避著他,他便在精神上取得了上風。對比他地位低的人,就更用不著說,他的脾氣會使他的地位特別的凸出,倒好象他天生的應當是太子或皇帝似的。
瑞豐把校旗和點名簿都找出來。幾次,他想拿著點名冊子到操場去;幾次,他又把它們放下。事前,他絕對沒有想到領隊出去會是這麼困難。現在,他忽然的感覺到好多好多足以使他脊骨上發涼的事——假若他拿著校旗到操場去而被學生打罵一頓呢!假若到了天安門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的小幹腦袋上出了汗。
他又找了藍先生去。話是很難編造得精巧周到的,特別是在頭上出著汗的時候。可是他不能不把話說出來了,即使話中有揭露自己的軟弱的地方。
藍先生聽到瑞豐不肯獨自到操場去的話,又發了一陣脾氣。他自己也不願意去,所以想用脾氣強迫著瑞豐獨自把事辦了。等瑞豐真的把學生領走,他想,他再偷偷的隨在隊伍後邊,有事呢就溜開,沒事呢就跟著。到了天安門,也還是這樣,天下太平呢,他便帶出大會幹事的綢條,去規規矩矩的向臺上的日本人鞠躬;見風頭不順呢,他便輕手躡腳的躲開。假若詩歌是狡猾卑鄙的結晶,藍東陽便真可以算作一個大詩人了。
瑞豐很堅決,無論如何也不獨自去集合,領隊。他的膽子小,不敢和藍先生髮脾氣。但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不惜拿出近乎發氣的樣子來。
結果,在打了集合的鈴以後,藍先生拿著點名冊,瑞豐拿著校旗,又找上已經來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操場去。兩位工友抱著各色的小紙旗,跟在後面。
瑞豐的中山裝好象有好幾十斤重似的,他覺得非常的壓得慌。一進操場,他預料學生們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聲來,他們也必會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學生三三兩兩的在操場的各處立著,幾乎都低著頭,沒有任何的聲響。他們好象都害著什麼病。瑞豐找不出別的原因,只好抬頭看了看天,陰天會使人沒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藍色象寶石似的發著光,連一縷白雲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曉得學生們憋著什麼壞胎,他趕快把校旗——還卷著呢——斜倚在牆根上。
見瑞豐們進來,學生開始往一處集攏,排成了兩行。大家還都低著頭,一聲不出。
藍先生,本來嘴唇有點發顫,見學生這樣老實,馬上放寬了點心,也就馬上想拿出點威風來。這位詩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連想也沒想到過人的軀殼裡還有一顆心的。今天,看到學生都一聲不出,他以為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夾著那幾本點名冊子,向左歪著臉,好教向上吊著的那隻眼能對準了大家,他發著威說:“用不著點名,誰沒來我都知道!一定開除!日本友軍在城裡,你們要是不和友軍合作,就是自討無趣!友軍能夠對你們很客氣,也能夠十分的嚴厲!你們要看清楚!為不參加遊行而被開除的,我必報告給日本方面,日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學校,永遠不收容他。這還不算,日本方面還要把他看成亂黨,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抓到監牢裡去!聽明白沒有?”藍先生的眼角糊著一灘黃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著學生回答,一面把黃糊子用手指挖下來,抹在袍襟上。
學生還沒出聲。沉默有時候就是抵抗。
藍先生一點沒感到難堪,回頭囑咐兩位工友把各色的小旗分給每個學生一面。無語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過去。旗子散完,藍先生告訴瑞豐:“出發!”
瑞豐跑了兩步,把校旗拿過來,開啟。那是一面長方的,比天上的藍色稍深一點的藍綢旗。沒有鑲邊,沒有綴穗,這是面素淨而大方的旗子;正當中有一行用白緞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開,學生都自動的立正,把頭抬起來。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們去就夠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著全校的旗幟去受汙辱吧!這點沒有明說出來的意思馬上表面化了——瑞豐把旗子交給排頭,排頭沒有搖頭,也沒有出聲,而只堅決的不肯接受。這是個十五歲而發育得很高很大的,重眉毛胖臉的,誠實得有點傻氣的,學生。他的眼角窩著一顆很大的淚,腮上漲得通紅,很困難的呼吸著,雙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身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強迫他拿那杆藍旗,他會拚命!
瑞豐看出來胖學生的不好惹,趕緊把旗子向胖子背後的人遞,也同樣的遇到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