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致志地或行走,或跪拜,根本不會注意旁人。真正的朝聖者遠道而來,其心中只有“朝聖”二字,外界其它事物,全都被摒棄一空,甚至連吃飯、睡覺這種人的生理需要都變得可有可無了。
關文能夠理解朝聖者的心情,因為他從山東濟南趕來扎什倫布寺之初,也是帶著“朝聖”的心情。
“關文,你的繪畫技藝是怎麼學成的?”巴桑降措隨口問。
關文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從小就喜歡畫畫,一直參加繪畫培訓班,直到最後考入山東省美術學院,先學的是國畫,後學的是西洋畫技法。畢業後,我個人建立了繪畫工作室,賣畫為生。”
他的經歷相當簡單,等於是畢業即失業,處於自由職業的狀態。
“可是,我見過很多畫家,沒有一個人能像你一樣,透過簡單的勾勒,畫出人的內心世界。還記得嗎?你剛剛到寺裡時,曾經給都吉上師畫過一幅畫,那幅畫就掛在上師的僧舍裡,名字叫《冰洞冥想圖》,對不對?”巴桑降措又問。
關文想了想,點點頭:“沒錯。”
他記得那幅鉛筆速寫,是在去年夏天完成的,當時正是扎什倫布寺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巴桑降措突然長嘆:“你真的能畫出都吉上師的內心世界嗎?什麼時候方便,也給我畫一幅?”
關文不禁苦笑:“其實,說穿了吧,那些畫只能針對於心事重重的人。心理學家說過,心事是可以寫在臉上的,我只不過是察言觀色,從對方臉上得到啟發,然後才深入其內心世界。你還這麼年輕,前途似錦,光明遠大,怎麼會有心事?”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到了寺院門口。
忽然,寺廟深處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鐘聲,是短暫乾脆的“噹噹噹當”,而非平日晨鐘暮鼓時的“咚嗡、咚嗡”聲。
巴桑降措站住,雙手遮在耳朵上,諦聽鐘聲,臉色立刻變了:“共十五響,這是一種警示訊號,可能寺裡有大事發生了。快走,我先送你去樹大師那裡,然後回去聽命。”
他拖著關文的袖子,向密宗院方向飛奔。
一路上,不斷有面容蒼老、步履蹣跚的老僧從各個禪堂、僧舍裡衝出來。奇怪的是,這些人的行進方向跟巴桑降措、關文是一致的。
“我們還是抄近路好了!”巴桑降措拉著關文大步向北,不繞道,而是連翻了三道矮牆,到了密宗院的東面。平時,寺裡有規定,不得逾牆,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些了。
前面就是樹大師住的院子,圍牆和屋頂都已經頹敗不堪,屋瓦殘破缺失之處頗多。一棵粗大的古樹突兀地從院牆裡探出身子,枝椏粗大,無葉無果,光禿禿地指向天空。
院門口,一個滿臉皺紋、倦容難掩的老僧孤零零地倚門而立,仰面向上,望著湛藍的天空。遠遠望過去,在關文眼中,老僧似乎是另一棵古樹,與幾乎要撐破院子的巨樹一矮一高、一細一粗、一小一大遙相呼應著,正好符合繪畫構圖中的“由小及大、陰陽比對”原則。
“那是才旦達傑大師,樹大師唯一的嫡傳弟子,木盒就是他交給我的。”巴桑降措小聲介紹。
兩人到了門口,才旦達傑的目光才從天邊收回來,落在關文臉上。
“大師,這位就是畫家關先生。”巴桑降措恭恭敬敬地稟報。
才旦達傑木然地看著關文,稍停,細長乾枯的眉抖了抖。
巴桑降措會意:“弟子告退。”
他原路返回,把關文留在院外。
“什麼是畫?人類為什麼要畫畫?當我們看到一幅畫時,觀賞的是繪畫者的心,還是繪畫者畫出的別人的心?山水畫是否就是一山一水的心?花鳥魚蟲畫,是否就是花鳥魚蟲的心?你畫我,畫出的是真的我?是你眼中的我還是我的內心世界……”才旦達傑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考問關文。
他的臉是如此乾癟,以至於顴骨上完全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只剩一層黃褐色的面板,包裹著那兩塊高突的骨頭。他的眼珠幾乎是不會轉動的,要改變視線方向時,只能扭轉脖頸,用低頭和抬頭來代替普通人轉眼珠的動作。通常這種情形,只會在潛伏水底的巨龜身上才能看到。
“回答我。”隔了一陣,他又開口。
關文只答了三個字:“不知道。”
才旦達傑的眉又動了動:“不知道?你不是一個畫家嗎?”
關文嘆氣:“沒錯,正因為我是畫家,才無法回答這些深奧的哲學問題。在畫家眼中,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