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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好一頭埋進書裡去,好吧好吧,就算是三個月!我平白地相信這樣一個期限。

可是三個月後我不僅沒能出院,病反而更厲害了。

那時我和二床一起住到了七號。二床果然不同尋常,是位局長,十一級幹部,但還是多了一級,非十級以上者無緣去住高幹病房的單間。七號是這普通病房中唯一僅設兩張病床的房間,最接近單間,故一向由最接近十級的人去住。據說剛有個十三級從這兒出去。二床搬來名正言順。我呢?護士長說是“這孩子愛讀書”,讓我幫助二床把名詞重新記起來。“你看他連自己是誰都鬧不清了。”護士長說。但二床卻因此越來越讓人喜歡,因為“局長”也是名詞也在被忘之列,我們之間的關係日益平等、融洽。有一天他問我:“你是幹什麼的?”我說:“插隊的。”二床說他的“那個”也是,兩個“那個”都是,他在高出他半個頭的地方比劃一下:“就是那兩個,我自己養的。”“您是說您的兩個兒子?”他說對,兒子。他說好哇,革命嘛就不能怕苦,就是要去結合。他說:“我們當初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嘛。”我說:“農村?”“對對對。什麼?”“農村。”“對對對農村。別忘本呀!”我說是。我說:“您的家鄉是哪兒?”他於是抱著頭想好久。這一回我也沒辦法提醒他。最後他罵一句,不想了,說:“我也放過那玩意兒。”他在頭頂上伸直兩個手指。“是牛嗎?”他搖搖頭,手往低處一壓。“羊?”“對了,羊。我放過羊。”他躺下,雙手墊在腦後,甜甜蜜蜜地望著天花板老半天不言語。大夫說他這病叫做“角回綜合症,命名性失語”,並不影響其他記憶,尤其是遙遠的往事更都記得清楚。我想局長到底是局長,比我會得病。他忽然又坐起來:“我的那個,喂,小什麼來?”“小兒子?”“對!”他怒氣衝衝地跳到地上,說:“那個小玩意兒,娘個!”說:“他要去結合,我說好嘛我支援。”說:“他來信要錢,說要辦個這個。”他指了指周圍,我想“那個小玩意兒”可能是要辦個醫療站。他說:“好嘛,要多少?我給。可那個小玩意兒!”他揹著手氣哼哼地來回走,然後停住,兩手一攤:“可他又要在那兒結婚!”“在農村?”“對,農村。”“跟農民?”“跟農民。”無論是根據我當時的思想覺悟,還是根據報紙電臺當時的宣傳倡導,這都是值得肅然起敬的。“紮根派。”我欽佩地說。“娘了個派!”他說:“可你還要不要回來嘛?”這下我有點發蒙。見我愣著,他又一跺腳,補充道:“可你還要不要革命?!”這下我懂了,先不管革命是什麼,二床的坦誠都令人欣慰。

不必去操心那些玄妙的邏輯了。整個冬天就快過去,我反倒拄著柺杖都走不到院子裡去了,雙腿日甚一日地麻木,肌肉無可遏止地萎縮,這才是需要發愁的。

我二十一歲那年(2)

我能住到七號來,事實上是因為大夫護士們都同情我。因為我還這麼年輕,因為我是自費醫療,因為大夫護士都已經明白我這病的前景極為不妙,還因為我愛讀書——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大夫護士們尤為喜愛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他們都還把我當孩子。他們的孩子有不少也在插隊。護士長好幾次在我母親面前誇我,最後總是說:“唉,這孩子……”這一聲嘆,暴露了當代醫學的愛莫能助。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幫助我,只能讓我住得好一點,安靜些,讀讀書吧——他們可能是想,說不定書中能有“這孩子”一條路。

可我已經沒了讀書的興致。整日躺在床上,聽各種腳步從門外走過;希望他們停下來,推門進來,又希望他們千萬別停,走過去走你們的路去別來煩我。心裡荒荒涼涼地祈禱:上帝如果你不收我回去,就把能走路的腿也給我留下!我確曾在沒人的時候雙手合十,出聲地向神靈許過願。多年以後才聽一位無名的哲人說過: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如今來想,有神無神並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向虛冥之中寄託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嚮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嚮往並不因此消滅。

主管大夫每天來查房,每天都在我的床前停留得最久:“好吧,別急。”按規矩主任每星期查一次房,可是幾位主任時常都來看看我:“感覺怎麼樣?嗯,一定彆著急。”有那麼些天全科的大夫都來看我,八小時以內或以外,單獨來或結隊來,檢查一番各抒主張,然後都對我說:“彆著急,好嗎?千萬別急。”從他們謹慎的言談中我漸漸明白了一件事:我這病要是因為一個腫瘤的搗鬼,把它找出來切下去隨便扔到一個垃圾桶裡,我就還能直立行走,否則我多半就把祖先數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