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只知道成天瘋玩。曾調皮到顛著腳去按楊太太家的門鈴,一聽到〃叮咚〃的響聲和漸近的腳步就歡呼著拔腿跑。那時候門鈴可是個稀罕物,是生活檔次的標誌。誰有那閒錢高雅到省了叩門的勁兒?錢是沒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氣了。
他們愛情的起點,我猜想是一個唱戲一個伴奏。起初秦社長是楊家的座上賓。秦社長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著團結進步的旗幟老慰問隔壁的鄰居。不曉得對家的公子爺是不諳世事,還是裝作不知,總之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後來就親熱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點以後還聞到琴瑟和諧。秦社長是那個拉胡的,楊太太是那個唱戲的,拍巴掌請好的便是須發斑白的公子爺,窗外映出的景象卻也其樂融融。我之所以說半夜九點,並非筆誤。那個娛樂貧乏的年代,大家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裡有什麼燈紅酒綠?大人們夜晚惟一的樂趣就是幾家搬個凳子,搭個涼床,打著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涼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你拍十,我拍十,十個小孩打倒蔣介石〃之類全國通行的遊戲。間或聽見噼裡啪啦用扇子驅趕蚊子的聲音。這還是漫漫夏夜。若趕上冬天,大家聽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虹雲的新聞之後,就拉燈上床睡覺了。通常不過八點。
革命形勢在大院裡變得異常尖銳起來。秦社長根正苗紅,年富力強,要想搬倒這棵常青樹實非易事。有敵對派便想著從生活作風上把他徹底鬥倒,再踩上兩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進而達到佔山為王的目的。回顧歷史,也許無數政治鬥爭的背後都掩藏著羞於示人的私慾吧?前人的經驗總結就是,把敵人打倒的最佳途徑不是從經濟上整倒你,便是從男女問題上搞垮你。這兩樣都是踏上一隻腳就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義整垮要厲害得多。很多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久又都登臺了,卻沒聽說哪個貪汙犯或流氓能平反的。那個繼任的社長便是組織了一班人馬,歷盡千難萬苦,蒐集證據,蹲點跟蹤,終於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冬夜裡犧牲了革命小將的睡眠時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搗姦夫淫婦的銷魂窟,將兩人赤條條堵在床上。周圍見證之男女貫穿大院各個等級。有看熱鬧的,有無限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心懷鬼胎的。我父親說,當時有人半夜敲門拉他去看熱鬧,被我父親婉拒。以父親的話說:〃太殘忍。〃我不敢追問什麼是他心中的殘忍,是他心中的美麗的最終倒塌,還是慘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賞當年楊太太面對眾人褻瀆的注視時的鎮定。她坦然地裸露著皎月般的身軀,絲毫不去阻擋那班野獸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昂著頭,以平日裡回覆大家問候的平和語氣說了一句:〃天冷,讓他穿上衣服吧。〃記住,在這關鍵時刻,她要保護的竟是身邊那個令她終生蒙羞的男人。我覺得這時候與其說是野蠻對愛情的凌辱,不如說是楊太太悠遊的神態、無所謂的態度對眾人長期偵破工作取得輝煌戰果的羞辱。
畢竟,無論那年月人性如何泯滅,這幫人裡的大多數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反對派頭頭雖嚐到勝果,卻沒有享受到從心理上重捶敵人的快感。媾和男女在這場戰鬥中明顯佔了心理優勢。沉靜片刻,反對派頭頭揮揮手說,讓他們穿上衣服。
這場活生生的智擒蕩婦的戲竟被大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可見當年的生活有多麼無聊。每當他們一說到這出戏的時候,便口沫橫飛,眉飛色舞。這也是為什麼故事發生的時候我雖是個孩子卻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時候一直鄙夷故事裡的那個蕩婦破鞋,還跟著大家往她頭上掛過又臭又爛的球鞋,往她身上扔過石子,彷彿有宣洩不盡的革命情緒。我曾向母親興奮地大談又去扔石子了,母親順手抽了藤條來揍我,並厲聲呵斥說,再去就打斷我的腿。嚇得我自此與楊太太保持距離。已是黃昏的母親現在跟我說,從楊太太出事的那天起,她就心生敬佩與同情。女人,其實只是男人世界裡你死我活鬥爭下的犧牲品,卻要揹負許多無力承受的東西。
楊太太就這樣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舊高傲地去上班,越發與這個半人半獸的群體保持距離。即便在大家找話題鬥爭她的時候,風度也依然超群。更想不到的是,被捉姦在床後不到幾個月,大家就看見楊太太挺著一個驕傲的大肚子在大院裡來回走動。常有人猜測,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當年的楊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悅衝昏了頭,滿臉的幸福叫人妒忌,哪裡在意別人看她的眼光和對腹中孩子出處的猜疑?也正是在她孕育生命的時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爺適時去世了。我不相信那位老爺像別人說的那樣是被她活活氣死的,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