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好,老師好,老師好……”她的腿因為長時間的坐而腫脹著,穿著淺藍色的毛線連褲襪,又在外面套著湖藍色的短裙子,這正是她過去中學裡面的校服,到山坡上的這兩年她已長胖了太多,像一團下墜的土豆泥,臉上佈滿了油脂和青春痘,拉過離子燙的直頭髮像針一樣筆直地垂在肩膀上,她就這樣可笑而滑稽地揹著書包,反覆地鞠躬,反覆說著老師好,謙卑而令人害怕。
宿舍的門突然被重重開啟,日光燈跳了幾下亮起來,Mary驚恐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開啟書包急著要看裡面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又翻出一整盒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來,拿出小刀片兀自專心地削起來。忡忡回來了,她看到我就笑了,說:“我們到外面去說。”
“她像是有什麼不太對頭,剛才對著鏡子叫老師好。”我被剛才Mary的舉動驚著了。
“還不是過去那點事情麼,她總是擔心自己的書包又被人偷掉,所以就整天抱著書包。還有上次她男朋友的事情,她也得了一個警告處分,是她把自己的男朋友約到宿舍裡來的,但是因為她的媽媽特地跑來求情,所以這個警告處分才沒有被公佈出來,像她這樣的人,循規蹈矩長大的,哪裡吃過什麼處分啊,連吃個批評也是自己傷心半天,所以現在看到老師就非常非常想討好,平時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唯恐再出什麼差錯。”
“那麼那個男生呢?”
“不知道,她哪裡還敢再談戀愛啊,別說是這個男生了,她都不敢跟男生講話了。”我們倆笑著,去食堂裡面吃夜宵,正是要打烊的時候,我們買下了最後一碗砂鍋米線,兩個人用筷子分著吃,韭菜、番茄和很多很多的辣椒,還是香到撲鼻。
“剛才去找J了,去了他家裡,我記著今天是聖誕節,就想去找他。我們倆在沙發上面一起看電視,剝橘子吃,太幸福了,像是辦家家一樣。可是突然有人來敲他的門,他嚇壞了,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那麼驚慌過,他跟我說這是他的朋友,他們就住在隔壁的一幢樓裡面,然後他迅速地把電視機關了,把燈也關了,叫我不要出聲,我們就這樣端坐在一團黑暗中,直到那外面的兩個朋友索然無味地走掉了。這樣我根本就沒有心情再繼續看電視了,我們就出去吃牛肉拉麵,他不肯跟我一起走,怕被朋友看見,他走在前面,叫我跟在他的後面,可是他走得飛快,步子跨得那麼大,我怎麼也跟不上。”忡忡頓了頓,用筷子挑了一大塊辣椒吃下去,繼續說著,語速飛快,“為什麼他害怕被人知道他跟我在一起呢?他還在等著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回來麼?你知道麼,我們倆走在外面他從來不肯拉我的手,我們從來沒有手牽著手走過路,我其實就想跟個男人手牽著手走一段路而已,這多麼簡單,可是哪怕是在地道里面,他都不肯牽我的手。”
忡忡說著,平靜起來,好像那些事情根本是與她無關的,而我看著面前這個猛吞辣椒和韭菜的女生,想著她不就是在乞討一次牽手麼,過去在中學裡面她也沒有跟季然牽著手走過路,過去是因為害怕在路上遇見父母或者在學校裡遇見教導老師,現在卻是得不到,我心裡記恨著J,可是我心裡那些最最惡毒的詆譭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我們倆只是面對面地吮著那些米粉,辣椒和熱氣把兩個人都弄成了滿面紅暈的姑娘,我們本不應該得到這些,儘管我們付出那麼多的努力,然而我們本不應該得到這些。
“J,喜歡著別的女人呢,我真想知道那女人是誰,我對J說:你碰我吧,你碰碰我,你喜歡一下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歡別人,可是如果她回來的話,我立刻就走。可是他就是不說話,我想著要是古代就好了,我給他做小老婆也好呢,我就是想看到他就好了,他不需要愛我那麼多。”
就是這一年,南方山坡上那些樹木繁茂的枝葉都在聖誕節的夜風裡面反覆搖擺著,我想起若干年前,我與忡忡坐公交車放學回家,天色漸暗,街道上都亮起了霓虹燈,對,這是東面城市唯一美麗的時候,暮色和霓虹燈,我們靠在一起望著窗外,哼著英文老師新教的聖誕歌,並不是特別知道那些歌詞的意思,只知道照著讀音唱著:silent night,lonely night……
馬肯考完試以後就來找我,我急匆匆地接到他電話的時候他已經站在山坡底下,手上甚至還拎著一整塑膠袋零食,裝滿了鹽津葡萄和雪梅,他看我拆開一個小包裝,然後又得意又驕傲地說:“真不知道你們女孩子怎麼喜歡吃這種東西。”他一定因為我急切而雀躍的神情而感到快樂,我們甚至小雞啄米般地親了一下,但是他就是不知道我是一個多麼不喜歡吃零食的女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