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最後一個週五,方思慎博士論文答辯。他的論文題目是《上古夏文異形字譜系校勘及增補》。
上古異形字譜系,是華鼎松晚年主攻內容。當年郝奕畢業,論文做的就是戰國階段的梳理。到了方思慎手中,四年來全部心神投入其間,所有任務無不圈在這個範圍裡,用心之專一,用力之精深,足當他人八年還不止,竟是差不多幫著老師構建完成整個框架,又考訂了許多細節,增補了不少遺漏。
個人陳述部分講完,方思慎忽然覺得氣氛有點不對,怎麼幾位教授都虎視眈眈的,唯獨自己的指導老師一派悠閒在那喝茶。不等他琢磨出味兒來,就被接連不斷的提問轟得應接不暇。五個答辯委員會成員各有專精,彷彿商量好了似的,盡挑自個兒最擅長的問。或廣博,或細緻,或艱澀,或尖新,大到歷史源流小到基本筆畫,廣到公認定論窄到一家之言,車輪戰般攻得方思慎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尤其是那位京師大學國學院自己的教授,原本華鼎松一個自己人都不願用,不巧有位老朋友病了,只能從國學院要個替補,是位不到五十的年輕學術骨幹。就是這位自己人,簡直跟方思慎有仇似的,從開始就倨傲無比,仗著其他老頭都不怎麼通西語,拼命顯擺洋理論。可惜他不知道,放眼國學院,論專業西語素養,方思慎認第二,偏沒人能認第一。他顯擺的洋理論,衛德禮那洋鬼子都跟方思慎顯擺過不止一次了……
等到答辯結束,方思慎後背全是溼的,華鼎松整張臉笑成了一朵花。
一行人進了京師國際會堂,才到瀟瀟樓門口,方思慎把名字一報,大堂經理就親自迎出來了,領著眾人往豪華包廂走。
酒菜很快流水價上來,幾個老頭指著華鼎松笑罵:“老東西,發達了啊!收個小徒弟這麼厲害,還孝順,專門用來氣我們的。”
方思慎坐在邊上只微笑,不說話。華鼎松拍拍他,又指指,才會過意來,從服務員手裡接過瓶子,給老師們倒酒。有三位帶了陪同弟子,也一一滿上。回到華鼎松身邊,老頭兒看著那瓶三十年青花陳釀汾酒,扯扯徒弟袖子,耳語:“你請,還是贊助商請?”
方思慎坦然笑答:“贊助商請。”
“這我就放心了。”華鼎松舉起杯子,“來,都不要客氣……”
開始都還顧著點面子風度,說話間留了兩分客氣。三杯下肚,就只聽見你爭我吵,誰也不服誰。那位京師大學古夏語教授不斷被幾個老頭激得挑起話題,又被他們齊聲噓下去,最後悻悻起身:“各位,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方思慎趕緊跟著送出去,道謝,道歉,呈上小小紀念品,那教授臉色才稍微好看點。送到大堂,來幫忙的課題組學生在這裡單開了一桌,立刻有懂事的過來幫方思慎送人。
回到包間,就聽見華鼎松正大放厥詞:“國學,什麼叫國學?它根本就是個偽命題!你說一國所固有之學術?那我問你,演曲唱戲算不算?國學院怎麼不開個國劇班?算命看風水算不算?國學院怎麼不開個大仙班?前朝還把武術叫國術呢,搞什麼全民普及。以為沾上個‘國’字,就高明瞭?就升格了?就屁股能當臉臉能當帽子了?……”
方思慎忍笑忍得很辛苦。恰好一位老先生要上廁所,雖然人家帶著弟子,還是起身一塊兒送過去。再回來,華鼎松正改噴下一話題:“……知識分子?什麼叫知識分子?它根本就是個偽命題!你知道什麼人才叫‘分子’嗎?腐敗分子、貪汙分子、反動分子、恐怖分子!這就是個蔑稱!什麼,你說指有知識的人?有知識算什麼?小學生還有知識呢!有知識,還得有技術,有學問,有文化,有修養,有思想,懂嗎?起碼帶點兒尊重,都該稱一聲‘學者’!分子分子,”華鼎松邊說邊比劃,“你就是那大坨里肉眼看不見的一小點,就是不把人當人,明白嗎?……”
等華鼎松噴完,一瓶兩升裝的汾酒也快喝完了。鑑於老師的身體,方思慎只給他倒一杯,再沒有添。話題轉到古夏語專業前景上,在座無不滿腹牢騷,四個老頭又把華大鼎的小弟子狠狠嫉妒了一番。末了其中一位嘆道:“老鼎啊,你十年就帶出倆學生,我是十年才見著一個這麼像樣的啊。咱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們啊,還有得熬哇……”
飯畢,四位老先生各有安排,道別離去。方思慎送華鼎松回到療養院,安頓他睡下午覺。快八十的人了,喝酒聊天的時候挺精神,過後眼皮就打架。誰知都躺下了,忽然又要起來。方思慎只好扶他:“老師,還有什麼事?”
在抽屜裡摸索半天,摸出一串鑰匙:“你這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