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風和日麗,全然看不出寒潮翻湧之狀,何況今年柳月初,已反湧過一回,南方來的兵將恐怕料想不到這一點。
東方先生夜觀天象之後,一日穩坐帷幄,鎮定自若。
果不其然,一到了夜間,風忽然大漲,天氣陰冷下來,陰雲滾滾,遮天蔽月。
烏桕渡口,長河兩畔,隨著川風捲起怒濤如連天之雪。
一支冷箭貫穿大河寒霧,破空而出,尾羽帶著一團赤火。
大河南側千帳燈火晝夜不休,官海潮坐于帥帳之中,猶覺肌寒,可想而知其餘人,這一下十幾名副將都連夜在外跑馬,跑得汗出如漿,從馬背下來,風一吹,血肉都彷彿冷透,他們一股腦湧入帥帳,與官海潮烤起火來。
“主帥,帥帳裡冷成這樣,這戰拖不下去了,必須速戰速決。依照份例,我們身上寒衣有兩重,可是將士們衣著單薄,我方才去環顧兩圈,大傢伙已經二十幾個人共一條帳子了。”
“天冷,如今才正月,再拖下去,我怕將士們支撐不住。”
十幾人跪在官海潮帳下請命。
官海潮焉能不知,一時煩躁起來。
“主帥,屬下今日命斥候暗中渡河,打聽到蕭弋舟已經分兵一千往淮陽去了,想來是兵馬不濟,欲與咱們死磕,等他借兵回來,聲勢大漲,情況反於我們不利。”
官海潮擰起了墨眉,“蕭弋舟善用兵,善伐謀。說不定他跟前的東方愈與咱們唱了一出空城。看似獨木難支,實則誘敵深入。”
“可咱們有三萬兵馬。他蕭泊縱是再天縱將才,以兩千老弱能奈我何?”
官海潮不說話。
他沉默了少頃,似已有所鬆動。
寒風呼嘯,一股腦捲入,吹滅了官海潮案頭的一盞明燈。
帥帳裡一時漆黑不見五指。
立於軍帳中心的帥帳尚且如此,將士們恐怕吃不得苦頭。
官海潮直起了身,手中的一條竹簡按於木櫝上。
“拔營,連夜奇襲。”
上萬人馬要渡河北上,是不可能瞞天過海的,等他們的扁舟、竹筏、舢板下了水,蕭弋舟那邊便得到了訊息。北多陸路,況河道寬不過兩裡,因此陳湛的大軍無法託運大船,只得採取笨法子。
不少人都以為蕭弋舟的兩千人馬埋伏在岸上,早已備好弓箭,不料剝開寒霧,天將黎明時,露出對岸蜿蜒的輪廓,偌大莽原上空無一人。
這讓官海潮吃了一驚,隨即明白過來,果真是空城計!
蕭弋舟身邊根本沒有可用之人,奇襲不成,率千餘人馬突圍,如今節節敗退,只剩老弱傷病,無法疾行,遂滯留不去,他不過是虛張聲勢,等著子郢回城搬救兵。
想通這一點之後的官海潮信心倍漲,氣焰囂張地率軍行進,挺入山中。
*
嬴妲在佛堂求了兩支籤,一支問戰事,一支問姻緣。
她拿起兩支籤,一手翻過一支,眼眸掃過去。
一支是上上籤,另一支,仍是上上籤。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嬴夫人等了少頃,才從佛堂近來,嬴妲對著解籤文看了許久,終於露出笑靨,“母親。”
嬴夫人接過來,神色有些驚異,隨即笑道:“好,好孩子,手運真不錯。”
誰也不肯相信,一支竹籤能改命,求個念想,圖個安慰罷了,嬴妲雙眸微微閃爍,赧然地從蒲團上起身,嬴夫人將她玉手攜住,“人各有命,怨不得誰,但認準了呢,就撒手去做,不做不知道能成功。”
“母親也覺得,他能成麼。”
嬴夫人道:“我心思沒那麼大,皇權也好,榮耀也好,百年之後化作塵煙也散了。我求的,是我兒子能得償所願,此世無憾。沅陵,有一話我當著你的面不該說,卻想說給你聽,你父親,並不是一個好皇帝,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對無德之人,兵卒亦可取而代之,更迭朝代多因此故。”她的指腹在嬴妲的手背上輕輕揉捏著,語調和煦。
為人子女,不便評判父母,但嬴妲心裡比任何人都明白,當時也在想著,即便大皇兄日後勵精圖治,改革圖強,可大廈將傾,早已是迴天無力,不是他一個人能挽回什麼的。不破不立,只有打碎了再重鑄,這個朝廷才能讓天下百姓看得到希望。
“我不會阻止他的。”嬴妲眉眼黯然。
她的皇兄,好像從生來便註定了一世的悲劇,不可能風光收場。可她沒想到,最後竟是那般潦倒,屍骸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