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而望望他,時而望望公爵夫人,他身子動了一下,好像他也想站起來,但又改變了念頭。
“皮埃爾先生在這兒,與我根本不相干,”矮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說了一句話,她那秀麗的臉上忽然現出發哭的醜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對你說:你為什麼對我改變了態度呢?我對你怎麼啦?你要到軍隊裡去,你不憐憫我,為什麼?”
“麗莎!”安德烈公爵只說了一句話,但這句話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脅,主要是有堅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會懊悔自己說的話,但是她忙著把話繼續說下去:
“你對待我就像對待病人或者對待兒童那樣。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難道半年前你是這個模樣嗎?”
“麗莎,我請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於表情地說道。
在談話的時候,皮埃爾越來越激動不安,他站了起來,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來他不能經受住流淚的影響,自己也準備哭出聲來。
“公爵夫人,請放心。這似乎是您的想象,因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體會到……為什麼……因為……不,請您原諒,外人在這兒真是多餘的了……不,請您放心……再見……”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隻手,要他止步。
“皮埃爾,不,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消度一宵的快樂。”
“不,他心中只是想到自己的事。”公爵夫人說道,忍不住流出氣忿的眼淚。
“麗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說道,抬高了聲調,這足以表明,他的耐性到了盡頭。
公爵夫人那副魅人的、令人憐憫的、畏懼的表情替代了她那漂亮臉盤上像松鼠似的忿忿不平的表情;她蹙起額角,用一雙秀麗的眼睛望了望丈夫,儼像一隻疾速而乏力地搖擺著下垂的尾巴的狗,臉上現出了膽怯的、表露心曲的神態。
“Mondieu,mondieu!”①公爵夫人說道,用一隻手撩起連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吻了吻他的額頭。
“Bonsoir,Lise.”②安德烈公爵說道,他站了起來,像在外人近旁那樣恭恭敬敬地吻著她的手。
①法語: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②法語:麗莎,再會。
朋友們沉默不言。他們二人誰也不開腔。皮埃爾不時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一隻小手揩揩自己的額頭。
“我們去吃晚飯吧。”他嘆一口氣說道,站立起來向門口走去。
他們走進一間重新裝修得豪華而優雅的餐廳。餐廳裡的樣樣東西,從餐巾到銀質器皿、洋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年輕夫婦家的日常用品的異常新穎的特徵。晚餐半中間,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撐著身子,開始說話了,他像個心懷積愫、忽然決意全盤吐露的人那樣,臉上帶有神經興奮的表情,皮埃爾從未見過他的朋友流露過這種神態。
“我的朋友,永遠,永遠都不要結婚;這就是我對你的忠告,在你沒有說你已做完你力所能及的一切以前,在你沒有棄而不愛你所挑選的女人以前,在你還沒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結婚吧!否則,你就會鑄成大錯,弄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當你是個毫不中用的老頭的時候再結婚吧……否則,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質都將會喪失。一切都將在瑣碎事情上消耗殆盡。是的,是的,是的!甭這樣驚奇地望著我。如果你對自己的前程有所期望,你就會處處感覺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結,都已閉塞,只有那客廳除外,在那裡你要和宮廷僕役和白痴平起平坐,被視為一流……豈不就是這麼回事啊!……”
他用勁地揮揮手。
皮埃爾把眼鏡摘下來,他的面部變了樣子,顯得愈加和善了,他很驚訝地望著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下去,“是個挺好的女人。她是可以放心相處並共同追求榮譽的難能可貴的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哪,只要我能不娶親,我如今不論什麼都願意貢獻出來啊!我是頭一回向你一個人說出這番話的,因為我愛護你啊。”
安德烈公爵說這話時與原先不同,更不像博爾孔斯基了,那時,博爾孔斯基把手腳伸開懶洋洋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安樂椅上,把眼睛眯縫起來,透過齒縫說了幾句法國話。他那冷淡的臉部由於神經興奮的緣故每塊肌肉都在顫慄著,一對眼睛裡射出的生命之火在先前似乎熄滅了,現在卻閃閃發亮。看來,他平常顯得愈加暮氣沉沉,而在興奮時就會顯得愈加生氣勃勃。
“你並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說這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