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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跟孟冬戲謔說你媽媽雖然從沒到過美國,但她比很多地道的美國人都具有美國精神,因為她單純地信仰靠努力能改變命運,她拒絕去反思生活的複雜和自相矛盾之處,因為對她來說,擺在每個人前方的都是一條坦途,你要做的,就是邁開大步朝前就好。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遷怒,會咒罵,會尖叫,砸東西,再也不顧她那些在優渥環境中培養出來的品味和儀態。這個女人,她有一天會發瘋,這是我從來不敢想的事,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就算我發瘋了都輪不到她,因為她的世界裡觀念太單純,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發瘋這種事,根本就不符合那個世界裡的基本邏輯。
然而現在她狀似瘋狂,在這一瞬間我感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恨意,她怨恨目之所及的所有東西,包括我,這個從小教導我要相信世界的一切問題能用真愛與和平來解決的女人,現在滿懷憎恨和憤怒,如此尖銳,彷彿一把利刃直接刺入皮肉,令我初時不知所措的神經瞬間感到疼痛不堪。
我沒有為她汙衊我的話而生氣,一點也沒有生氣,我只是有感同身受的濃重悲哀,鋪天蓋地,猶如蝗蟲群吞噬藍天的那種悲哀。
傾巢之下,這個女人哪裡還顧得上那些無用的信念和理性?
我下意識想上去安撫這個瀕臨瘋狂的女人,傅一睿卻一把攥住我,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把我塞到身後,自己擋在前面,對孟阿姨冷冷地說:“阿姨,等您恢復理智後,會對剛剛說過的話感到羞愧的。”
孟阿姨微微停頓,隨即抓起床頭另外的東西朝我們扔過來,尖叫罵道:“你也給我滾,你們沒一個是好東西,沒一個是!”
傅一睿護著我側身躲開,病房裡劇烈的爭執聲已經驚動了醫生護士們,不一會幾名護士急急忙忙衝進來,按住孟阿姨,孟阿姨劇烈掙扎起來,一名醫生趕忙推著針劑,就要往她手臂上的靜脈注射過去。
“慢著,你給她注射什麼?”我攔住他。
他瞪了我一眼,再看了看傅一睿,不耐煩地說:“鎮靜劑,你們是要讓她繼續鬧還是讓她睡一覺安靜安靜?”
“可她剛剛才甦醒過來……”
我還沒說完,傅一睿打斷我說:“注射吧,麻煩你了。”
那名醫生皺了皺眉,過去打了針,孟阿姨漸漸不鬧了,眼睛閉起來,軟軟地歪在枕頭上睡去。
空氣中尖利的咒罵聲總算停了下來,我有鬆了口氣的感覺,看看傅一睿的表情也是如此。我相信今天這個場景在此後會長久留在我們記憶中,而且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我嘆了口氣,對傅一睿說:“孟阿姨這樣我很不放心。”
“你還是先走吧,她心裡的怨氣找不到發洩物件,你呆在這就難免遭池魚之殃,”傅一睿說,“我找找這邊的朋友,看能不能僱個護理看著她,總不能靠鎮靜劑過日子。”
我點點頭,啞聲說:“那我明天再來看她。”
“我怕明天她情緒還是不好,而且我明天有門診,不能陪你過來。”傅一睿簡潔地說,“你再過兩天吧,我過兩天輪休,再陪你來。”
我們一道走出病房,我的腳步忽然變得沉重,我對傅一睿說:“裡頭躺著那個,她不是別人,她是孟阿姨,從小看我長大的長輩,她現在這樣,需要一個親人在身邊,孟冬又不在了,孟叔叔又指望不上,我想我不能不來。”
“你不怕她再衝你發脾氣?說那些沒根據的難聽話?”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我當然也不願意聽那些話,但她現在這個狀態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狀態,我怎麼會跟一個病人計較她極端的情緒?我好歹也還是個醫生啊,”我嘆了口氣說,“而且我能自由支配也就這兩天了,鄧文傑說下一週我必須回去上班。”
傅一睿拉住我的手,試探地說:“要是你不想去上班,我可以……”
我微微一笑,對他說:“不,我想我該回醫院了,這樣你也會放心點,對不對?”
他深深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將我的手置於他的掌心之中說:“別單獨一個人跟你那個阿姨相處,也別勉強,無論什麼事都別勉強,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夠了。”
我點點頭,想了想說:“傅一睿,我們的事……”
“說好了在一起試試,”傅一睿截住我的話題,說:“在你同意以前,我不會向我們的同事透露,好嗎?”
我笑了,搖頭說:“你這樣讓我覺得像在跟自己說話,太可怕了。”
他目光中透露著笑意,輕聲說:“觀察了你這麼多年,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