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刀把子的人,有了刀把子就有了一切。當年,他就是憑著這個信念積極募勇建營,奔赴與太平軍作戰的前線,而且也用這個信念去教育他手下那批營官哨官。這些年來他已嚐到了手握刀把子的甜頭,豈願輕易丟棄?況且大哥的自剪羽翼,第一刀便是要剪掉吉字營。眼下長毛未淨,捻亂方熾,正可利用這個作為藉口,加強湘軍力量,擁兵自重,即使不想造反,也不能讓別人欺侮自己呀!
曾國荃這個觀點在吉字營中有著深厚的思想基礎,正是代表了各營新貴們的想法。現在,儘管統帥已離開軍營回籍,部屬們仍奉行這種觀念。死的死,走的走,吉字大營留在江寧城裡受封職位最高的要算騎都尉朱洪章了。於是彭毓橘、劉連捷等人推舉朱洪章到督署,抬出欠餉一項來與曾國藩攤牌:撤軍可以,但先得拿出一百萬銀子出來,把欠餉發下,否則,對不住提著腦袋血戰多年的弟兄們。曾國藩明知吉字營官勇有的是錢,根本不在乎這點欠餉,但又不能點破。在朱洪章貌似充足的道理面前,曾國藩竟然一時語塞,因為他根本就籌集不出這筆鉅款來。
朱洪章佔了上風,回去一鼓動,吉字大營官勇們抗拒撤軍的勁頭更足了。他們借酒撒野,有的破口大罵朝廷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有的甚至公開揚言要扯旗造反。曾國藩面對這種混亂局面,又恨又怕,心中煩躁不安。幾天後,他收到了李鴻章的信和閩浙督署的公函。
李鴻章的信竭力恭維恩師此舉為曠代奇聞,上合天心,下孚眾望,務必排除萬難堅決進行下去,以達到預期目的。又說淮軍理應效法湘軍大量裁撤,只是目前各營都在追殺長毛餘部,還不到撤的時候,且恩師當年說過,要以淮民平淮捻,淮軍作為淮民的團勇,不能須臾忘記自己的職志,待到天下乂安,干戈化為玉帛之時,他一定要把全部淮軍一個不留地撤掉。
湘軍統帥的高足,與他的恩師既有相像之處,更有不同之處。他不畏人言,辦事也沒有太多的顧慮。他親手建立的淮軍,決不能在自己的手裡撤除,也不容許別人插足。在他的眼裡,淮軍正好比麗日中天,興旺已極,且今後還有大顯身手的時候,如何能撤?至於以後全部撤掉云云,那不過是附和恩師心思的幾句漂亮話而已,原不是他的本意。恭維撤軍的背後,深藏著他自己的一套如意算盤:湘軍撤除了,今後淮軍便獨步天下,再無抗衡的力量了;況且還可以趁著這個時機,把湘軍中那些會打仗的將官吸引到淮軍中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真是淮軍壯大的良機!
閩浙總督衙門的公函說的全是左宗棠的話:楚軍別是一軍,受朝廷節制,與湘軍無關,撤軍是湘軍的事,楚軍不過問,亦不會仿效;撤與不撤,當以朝廷下達的聖旨為斷。
曾國藩撤湘軍,原本就不指望淮軍和楚軍效尤,這兩封函札,並沒有對他產生影響,倒是吉字營將官的反對和城裡勇丁的胡作非為,引起他的嚴重不安。張運蘭、蕭啟江來到江寧,訴說撤軍的千難萬難。老湘營、果字營的欠餉更為嚴重,官勇們揚言,朝廷若不補足餉銀,他們就不離開軍營。
鮑超從閩贛邊界之地飛馬來江寧。他對曾國藩說,前不久趙烈文奉命表示霆軍暫不撤,現在忽然又要撤了,大家都沒準備,而且還有一半的欠餉未發,如何向弟兄們交代?
淮揚水師統領黃翼升、寧國水師統領李朝斌也乘快艇前來稟報:水師官勇一貫清苦。長期在水上棲息,大部分都染上了風溼病,如今要裁撤回籍了,弟兄們提出兩點要求:一是補足歷年欠餉,二是發放一點傷病費,以便老了不能種田了,能有一口飯吃。曾國藩聽了心裡冷笑:欠餉都不能補齊,何談傷病費!水師有傷病,陸軍就沒有傷病?
湘軍的裁撤是如此艱難,使兩江總督一等侯又一次陷於困境。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裁撤一事都是勢在必行,決不能有絲毫動搖,也再不能像前段時期那樣暫緩了。曾國藩將各種阻擋裁軍的因素一一作了分析,認為無銀子補足欠餉固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湘軍各個軍營都有欠餉,這是事實。不過,他心裡有數:這些年來,有幾個勇丁不發財的!將官就更不用說了。財路來自於搶掠和打勝仗時的戰利品,幾兩銀子一個月的薪水,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很次要的。決定的因素在於各級將官情緒上的牴觸,是他們本身不願意撤。撤了,他們既失去了權柄,也失去了繼續發財的機會。對於這批頭腦簡單的武夫,道理講得再多都是空的,起作用的只能是嚴刑峻法。
嚴峻到哪層地步呢?曾國藩緊鎖三角眉,在書房裡踱步思索。突然,他想起了十年前在王衙坪接受船山後裔贈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