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落座,一個小沙彌就過來獻茶,隨即又端來幾碟鮮果。焦山上的遊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輪來的中國遊客還從來沒有過。當曾、彭上山不久,知客僧便把這一情況報告了芥航法師。芥航法師多年不離禪床了,這次他叫幾個年輕和尚抬著到了藏經樓三樓。這是焦山上的最高點,山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在這間房子的監視中。芥航看了半天,後來又看到他們來到大雄寶殿,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們拜佛完畢,即請來方丈室敘話。
“兩位居士遠道而來,光臨此地,為荒島寒寺增輝不少,又廣結善緣,捐銀五百兩,老衲代表闔寺僧眾,謝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為何贈此鉅款?”
彭玉麟將來此還願的事說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著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鑑人,比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問二位居士尊姓,從何處來?”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從江寧城裡來。”曾國藩搶著回答,他不想說出真實身份,免得多添麻煩。
“聽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師柚子皮似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
“法師明鑑,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師緣何對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國藩在北京生活過十四年,學得些北京話,平素在湘軍官勇中,他講湘鄉土話,對外則帶一點北方口音,為的是讓別人聽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沒有想到,我們與法師竟是鄉親!”彭玉麟高興地用衡陽話說,“請問法師是湖南哪縣人,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來,右手仍在數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下,降世不久,父親即出外謀食。十一歲那年,父親回家,接老衲的母親到揚州去,原來父親在揚州鹽運使司做了一個小吏。船到鎮江時,天色已晚。父親說天明後再過江上岸進揚州。誰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強盜上得船來,砍殺了老衲的父母,搶走了船上的銀錢。老衲幸而抱著一塊木板跳下長江,才免於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邊,定慧寺方丈智重長老見老衲可憐,便收留下來。歲月流逝,八十年過去了。”
曾國藩心裡一驚,如此說來,這位法師已高齡九十一歲了。他生在乾隆爺年代,正好與六朝柏、南宋松、永樂銀杏般配,合稱焦山四老。曾國藩再細細地看了老法師一眼。他已看出眼前的這個古董,不僅僅是一個脫離塵世八十年,靜觀濤生雲滅的老和尚,更是一個佛學精深、世事通達的智者。
“法師來此八十年了,仍對鄉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國藩感嘆著。
“老衲對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獨對生我育我之家鄉懷念不已,近年來此心尤切,這或許就是世俗所說的葉落歸根吧。老衲修身養性八十年,看來仍未脫凡俗。”芥航又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這時天色已暗,法師吩咐在方丈室裡擺桌開席,又對曾、彭說:“老衲已經二十多年不與人吃飯了,今日在此遇鄉親,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頓夜飯。”
曾、彭連聲稱謝。一會兒擺出一桌齋席,雖無魚肉雞鴨,但'Qisuu奇‘書‘網'用豆製品以及各種蔬菜燒烹的齋菜,卻更清香可口,還有那用山上泉水釀的素酒,也很爽潔甜美。芥航法師略微吃了幾片青菜,便不動筷了。
方丈室裡的油燈時明時滅,窗外江水拍打著礁石,發出澎澎湃湃的聲響。風吹著滿山松竹,與江濤合鳴。一切都是天籟,無半點塵世的喧囂。面對著這位銀鬚高僧,彭玉麟恍若置身蓬萊仙島。他忍不住對芥航說:“弟子有一事不明,請法師賜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問。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拋不開塵務。請問法師,弟子是了卻塵務,再皈我佛,還是拋卻塵務,即皈我佛呢?”
“塵務未了,凡心不淨,即便皈依,亦難成正果。以老衲之見,居士不如了卻塵務之後,再皈佛門,日後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靜地回答。
彭玉麟點點頭,似有所悟。曾國藩想:老法師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勸他即刻皈依佛門的話,我靠誰來整頓水師?他對這位同鄉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問道:“弟子生性偏激,容不得半點邪惡,生平好為掀天揭地之想,雖亦有些小成,但不順心事居多。請問法師,弟子應奉何法持身?”
“阿彌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惡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現。去惡即是為善,除暴方能安良。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