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有濯錦船舷者,情贈以果餌,問:“小娘子許適誰氏?”婢曰:“未也。”情曰:“讀書乎?”曰:“能。”情乃書難字一紙,託雲:“偶不識此,為我求教。”女郎得之微哂,一一細注其下。且曰:“豈有秀才而不識字者!”婢還以告。情知其可動,為詩以達之曰:
空腹清吟託嫋煙,樊姬春思描紅船。
相逢何必藍橋路,休負滄波好月天。
女得詩,慍曰:“暫爾萍水,那得便以豔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懇,乃笑曰:“吾為詩罵之。”乃緘小碧箋以酬曰:
自是芳情不戀春,春光何事慘閨人。
淮流清浸天邊月,比似郎心向我親。
生得詩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啟窗虔候。女微哂曰:“我閨幃幼怯,何緣輕出,郎君豈無足者耶?”生解其意,候人定,躡足登其舟。女憑闌待月,見生躍然,攜肘入舟,喜極不能言。惟嫌解衣之遲而已。既而體慵神蕩,各有南柯之適。風便月明,以舟解纜,東西殊途,頃刻百里。江翁晨起,覓其子不得。以為必登溷墜死淮流。返舟求屍,茫如捕影,但臨淵號慟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舟所在。女惶邊無計,藏之船旁榻下。日則分餉羹食,夜則出就枕蓆。如此三日,生耽於美色,殊不念父母之離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饌兼兩人,伺夜窺覘,見姑與小男子切切私語。白其母,母恚不信,身潛往視,果然。以告吳君。吳君搜其艙,得情榻下。拽其發以出,怒目(齒禁)(齒比),礪刃其頸,欲下者數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態動人。吳君停刃叱曰:“爾為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晉人,閥閱亦不薄。昨者猖狂,實亦賢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吳君熟視久之,曰:“吾女已為爾所汙,義無更適之理。爾宜為吾婿,吾為爾婚。”情拜泣幸甚。吳君乃命情潛足掛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倖免者,庶不為舟人所覺。生如戒。吳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撫字如子。
抵濟州,假巨室華居,召儐相,大講合婚之儀。舟人悉與宴,了不知其所由。既自京師返旆,延名士以訓之,學業大進。又遣使詣太原,訪求其父。父喜,齎珍品至楚,留宴累月乃別。情二十三領鄉薦,明年登進士第。與女歸拜翁姑,會親裡,攜家之官。初為南京禮部主事,後至某郡太守,膺翬翟之封。有子凡若干人,遐邇傳播,以為奇遇雲。(小說曰《緣舟記》。)
若是一偷而去,各自開船,太平無話,二人良緣終阻,行止俱虧。風便舟開,天所以成美事也。
☆薛氏二芳
吳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家於閶門外,以鬻米為業。二女蘭英、蕙英,皆敏秀能詩。父遂於宅後建樓居之,名曰“蘭蕙聯芳樓”。適承天寺僧善水墨,乃以粉灰四壁,邀請繪蘭蕙於上。登之者,藹然如入春風之室。二女日夕其間,吟詠不輟。有詩數百首,號《聯芳集》。好事者往往傳誦。時會稽楊鐵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餘家,鏤板書肆。二女見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東吳獨無竹枝曲乎!”乃效其體,作《蘇臺竹枝詞》十章,曰:
姑蘇臺上月團團,姑蘇臺下水潺潺。
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糜鹿遊,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歸何處? 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靜夜分明見佛燈。
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將釵釧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里船,烏啼月落水如煙。
寒山寺裡鐘聲早,漁火江楓惱客眠。
洞庭餘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
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上方。
荻芽抽筍楝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
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
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顛狂。
翡翠雙飛不待呼,鴛鴦並宿幾曾孤。
生憎寶帶橋頭水,半入吳江半太湖。
一(糹咼)鳳髻綠如雲,八字牙梳白似銀。
斜倚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闌干曲曲畫屏連。
奴家自有蘇臺曲,不去西湖唱採蓮。
鐵崖見其稿,手題二詩於後,曰:
錦江只見薛濤箋,吳郡今傳蘭蕙篇。
文采風流知有日,連珠合璧照華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