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大漢將三條板凳拼在一齊,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後面,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尋歡面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唇都已發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櫃的帶夥計全都在發愣。
虯髯大漢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
李尋歡望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虯髯大漢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虯髯大漢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
別人見到他們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來看,誰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有什麼好開心的。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
虯髯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面邊笑著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實我也該請它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為我禦寒蔽體,我敬你一杯。”
虯髯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櫃的和店夥計面面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隻手緊握著酒杯,才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裡。
虯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願長醉不復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尋歡皺眉道:“今日你我應該開心才是,說什麼不平事,說什麼不復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虯髯大漢狂笑道: “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
豪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後但願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那麼我雖……”
虯髯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陝痛,陝喝!”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櫃的和夥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撲倒在櫃檯上,嗄聲道:“酒,酒,快拿酒來!”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櫃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了一個瘋子。”
只見這人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袍,袖子上胸口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裡也全是泥汙,雖然戴著頂文土方巾,但頭髮卻亂草般露在外面,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像是個窮酸秀才。
夥計皺著眉為他端了壺酒來。
這窮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著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麼?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
那店夥橫著眼道:“小店裡並非沒有好酒,只不過……”
窮酸秀才怒道:“你只當大爺沒有銀子買酒麼?呔,拿去!”
他隨手一拋,竟丟擲一錠五十兩的官寶。
大多數妓女和店夥的臉色,一直都是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夥也不例外,於是好酒立刻來了。
窮酸秀才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地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翻著眼坐在那裡,就像是一口氣忽然喘不過來了,連動都不動,別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只不過是在那裡品味。
過了半晌,才見他將這口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采,喃喃地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馬虎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