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檢舉交待關山林貪汙金子的事實,而且一口一辯,死死地替關山林叫屈。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對立面去了,積極地組織和領導每日對烏雲進行的鬥爭會。白淑芬作為所裡的領導在會上帶頭揭發烏雲的事,那些事幾乎都是烏雲的私生活,甚至包括夫妻之間的隱秘。只有烏雲明白白淑芬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烏雲在鬥爭會上娥眉冷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臉,顯出怒氣衝衝的樣子。白淑芬說,烏雲你盯著我看幹什麼?烏雲說,我誰也沒有盯,我想怎麼就怎麼。白淑芬說,烏雲你必須老實交待你的問題!烏雲說,我沒有什麼好交待的,我心裡沒有鬼,誰心裡有鬼誰自己清楚!白淑芬大聲說,你要明白,你保不住他!烏雲也大聲說,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白淑芬氣得大叫,你們腐化墮落,貪圖安逸,你們只知道迷戀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革命!烏雲也大叫,他不是階級敵人!我不是反動分子!我就迷戀他!我就迷戀又怎麼樣?!烏雲這時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種恬靜溫柔的樣子,像只母豹,一分一寸也不讓人接近關山林,不讓人說他的壞話。她那時懷孕已足月,挺著大肚子,驕傲地站在那裡,臉上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紅暈,即傲慢又美麗。連家屬們都覺得烏雲這個樣子也太過分了。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臉蛋長得俊點嗎?不就是男人級別高點兒嗎?別人就算萬事比不上你,未必別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烏雲和關山林一樣,犯了同樣一個樹敵的錯誤,你把自己的優秀展示給人家看,你就是在宣揚別人不如你,你到處招搖美麗的孔雀羽毛,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烏鴉,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問問進山獵虎的獵人,誰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斕華貴的虎皮呢?鬥爭會開始升級,家屬們個個在會上和烏雲爭吵叫罵,她們早已忘記了烏雲過去帶給她們的那些好處和她們之間的友誼,她們眼裡只有她的驕傲和高貴,她們發誓要把她擺的譜打下去,讓環球同此涼熱!鬥爭會越來越激烈也越來越婆婆媽媽,有一次一個不太擅長說話的家屬因為烏雲冷笑地看著她便衝上前去打了烏雲一耳光。學校三反運動領導小組派來的幹部看到這一幕覺得無聊極了,覺得再這麼下去就該互相扔爛茄子了,再說他早已弄清楚了除了女人們無遮攔的嫉妒之外,上面所需要的東西這裡一星半點兒也弄不到,於是他就回避了,回三反領導小組彙報去了。至於這裡的事情怎麼收手,何時收手,他沒說,上面也沒問。
烏雲那幾天開始覺得肚子發墜,有時肚子裡的胎兒會一陣抽搐,心驚肉跳似的。夜晚的時候她一個人默默流淚,但一到白天她的臉上乾爽爽的全是驕傲。她不想讓人看到她丈夫的妻子因為他的事而表現出絲毫的怯懦和可憐。她算了一下日期,算出孩子要生還得一段日子,於是她再也沒有什麼顧慮,開始在無休無止的鬥爭會上和對手大吵大叫起來。她們拿她沒辦法,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們簡直想象不出這個年輕美麗,平時溫靜得像只小貓一樣的女人何以變得如此堅決,如此執著。
有一天白淑芬突然說到一個秘密。白淑芬說你還犟什麼犟,你以為關山林希待你是不是?他才不希待你呢!你知不知道組織上是怎麼知道了你們攻守同盟的事的?告訴你,是關山林自己說出來的,你給他寫的那張條子,他立馬就交給組織上了!烏雲先還在和人吵鬧,聽到這話就不吵鬧了,她轉過頭來,傻了似的看著白淑芬,她站在那裡,突然之間有一種來自身體內部的強烈噁心和崩潰。白淑芬洋洋得意地看見自己擊中了目標。她看見烏雲的臉色全變了,慢慢地蹲了下去,像一座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來,要她交待問題,別像一條癩皮狗似的不說話。但是烏雲站不起來,蹲在那裡,她的臉色如紙一樣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痙攣著。白淑芬說,你怎麼啦?你怎麼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嗎?你幹嘛不說話呀?你幹嘛發抖?你心虛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說我看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過就是比別人嬌氣一點兒、妖氣兒一點,會矇蔽人一點兒罷了。白淑芬發洩地大聲說,你給我站起來,老實點兒!有一個家屬最先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頭,那個家屬看見蹲在那裡的烏雲褲襠溼溽了,然後她看見有一條小溪流似的血沿著烏雲的腳脖子流了下來。那個家屬說,血!血!大家很快就看見了。真的是血,殷紅殷紅的血,它們流淌得很快,一會兒就在烏雲的腳下蓄整合了一片湖泊。大家先是一起閉了口,不說話,後來有人如夢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烏雲的這一胎是難產。
烏雲差一點兒就死在產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