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浪四濺。那陣勢,如同在天鵝湖舞臺上,衝進一群花裡胡哨,扭唱著“二人轉”的紅臉蛋。剛剛靜下來的湖面,又驚起大群水鳥,哀鴻遍野。
楊克不明白,同是蒙族,農區來的這些人為什麼這麼快地就忘記了蒙古民族所敬拜的水神。在北京知青尚未到公社牧場,路過盟首府的時候,一些來看望知青的蒙漢族幹部私下裡對楊克他們說,到草原要尊重草原牧民的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其中提到蒙古草原缺水,蒙古民族特別敬水神,不敢在河湖裡洗衣服,更不敢洗澡。歷史上,早期的蒙古民族因為伊斯蘭民族喜歡在河湖裡洗浴,褻瀆了蒙古人的水神,就跟伊斯蘭民族打得血流成河。他們希望知青到了草原以後千萬不要到河裡泡子裡去游泳。兩年多了,喜歡游泳的北京知青都忍住了愛好。但是,沒想到這些農區來的蒙族民工卻如此放肆地破了草原規矩。
楊克忍無可忍地站起身,打算回蒙古包去同陳陣商量對策。剛走幾步,他突然發現土房的牆根下襬著五六個巨大的根莖。他心中又是一驚,想起了仙女般的天鵝芍藥,便急忙跑到土房前面,仔細察看。他從未見過芍藥塊根,這些塊根大如羊頭,又像是疙疙瘩瘩的巨大紅薯。花枝全被剪掉了,只剩下剛剛冒出的幾枝淡紅色的嫩芽。有幾個最大的塊莖被放在大號的鐵皮水桶裡,一個桶只能放下一個,桶裡裝了大半桶溼沙,像是為了保活。
楊克急忙問二順:這些是不是芍藥根?從哪兒挖來的?二順說:是白芍藥,反正是長在山裡,在哪兒挖的不能告訴你。前幾天還拉走多半車呢,全賣給城裡的中藥鋪了。楊克沒想到包順貴原先挖走的那半卡車芍藥根,只是一小部分,民工隊一進來,這片草場的天鵝芍藥花就被徹底掘地三尺,斬草除根了。這些連自己家鄉都不愛惜的人,到了異地他鄉,就更加肆無忌憚地開始掠奪搶劫了。
楊克回到家,給陳陣和高建中講了他一天的所見所感。
陳陣也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緩過了神才慢慢說:你講的正好是幾千年東亞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相互關係的縮影。遊牧民變為農耕民,然後再掉頭殺回草原。殺得兩敗俱傷。
楊克不解地問:為什麼非得兩敗俱傷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遊牧歸遊牧,農耕管農耕,不就相安無事了嘛。
陳陣冷冷地說:地球就這麼點大,誰都想過好日子,人類歷史在本質上就是爭奪和捍衛生存空間的歷史。華夏的小農,一生一世只管低頭照料眼皮子底下一小塊農田,眼界狹窄,看不了那麼遠。咱們要是不來草原,不也還在那兒鼠目寸光、自以為是嘛。
門外傳來三條大狗的瘋狂吼叫。楊克說:準是老王頭來還馬了。兇狠的二郎把老王頭叫咬得下不了馬,嚇得大喊楊克。楊克急忙出門喝住了狗,讓老王頭進包,然後去卸馬鞍。馬被狠狠騎了半天,全身大汗淋漓,馬鞍氈墊完全溼透,冒著熱騰騰的汗氣。楊克氣得猛一拉門進了包。老王頭渾身酒氣蒜味,嘴巴油光光,連聲說天鵝肉好吃,好吃。為了不打草驚蛇,楊克只好忍住這口氣,還得給他拿羊油。老王頭抱著半罐羊油高高興興地走了,楊克一想到早晨還在自由飛翔的那隻雄天鵝,此刻竟在老王頭的肚子裡和臭大蒜攪拌在一起,心疼得直想哭。
三個人愣了半天沒說一句話。為什麼不把老王頭按在地上臭揍一頓?為什麼不好好地教訓教訓他?但是他們知道對這幫人多勢眾的盲流痞子,打,不敢打;講道理,又全是對牛彈琴。真想治他們,惟一方法就是以毒攻毒。陳陣和高建中都贊成破壞老王頭的筏子,而且要毀得他們無力再造。一定要確保小天鵝出世長大飛走。楊克傷心地說:我看明年春天天鵝們是不會再回來了。三人一時黯然。
然而他們沒想到隊裡通知當晚全隊政治學習,傳達最高最新指示,規定不準請假。這使他們錯過了破壞筏子的惟一一次機會。
在額侖草原殺吃天鵝是包順貴開的頭,但是那次是在打狼隊的帳篷裡。那鍋天鵝肉沒放蔥薑蒜和花椒大料醬油,只是一鍋清水加鹽的天鵝手把肉,當時所有獵手和楊克誰都沒動一筷子。包順貴獨飲悶酒,也沒吃出皇帝宴的感覺和心情來。他甚至說,天鵝肉跟他老家的用玉米泔水喂出來的家鵝的味道差不離。
包順貴這回及時趕到了工地伙房。這鍋天鵝肉是在漢式大灶裡,加放漢人的各式佐料,大火小火精心悶製出來的。再加上幾十人劃酒猜拳,輪番捧場,他確實吃出了土皇帝土王爺的感覺和心情來了。
可惜肉少蛤蟆多。包順貴和老王頭各自獨食了一盆肉,而其他夥計則沒分到幾塊。天鵝宴一散,包順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