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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黴瞌盹地蹲在家裡,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常看見他對著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彿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楨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託託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麼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裡。”曼楨也隨口答應著。

隨即有一剎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於那孩子的事情,說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製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說,曼楨卻也不願意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羞於啟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就也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裡,曼楨常常走過那裡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裡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裡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裡總是換到馬路對面走著,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著,齊齊地舉起手裡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子發出“咵!咵!”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支。

曼楨在他們後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斷,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面包店的,所以馬正林天天有小麵包吃。”言下不勝豔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裡裡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弄堂裡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走進這弄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骯髒。雖然沒下雨,弄堂裡地下也是溼粘粘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著個臭豆腐乾擔子,挑擔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著。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乾,自己動手在那裡抹辣醬。好像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悽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髮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髒,彷彿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於一點也沒有長高——其實當然並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從小瓦罐裡挑出辣醬來抹在臭豆腐乾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

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彿想說話了,結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裡吃著。她弟弟也想吃,他踮著腳,兩隻手撲在她身上,仰著臉咬了一口。曼楨心裡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

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著,眼眶裡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弄裡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