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常想起的,是什麼事情,什麼時候?”她想,如果夏陽想的都是他和紫菀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情形,那她可說是無趣之極了。話問出口,不免又是後悔,又是擔憂。
夏陽卻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一下下地撫摸她的長髮,從上摸到下,抬頭望天,囈語般地說道:“我總記得你在池塘邊用傷心的眼神看著我的樣子,你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傷心。我曾經千百遍地回想,也想不明白。我後悔為什麼讓你那麼難過。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七月九號,我看報紙就和舅舅趕回上海,跟著就瞞著你加入了部隊。從那以後就是八年的離亂。我還記得我臨別時曾經緊緊地抱著你,用力地親過你,我就後悔我為什麼不多親幾下,不抱得再緊一些。我還後悔我沒有帶一張你的照片在身邊,這樣在想到你的時候,可以看到你,可以親到你。”在經過太長的生離死別後,夏陽只揀了最重要的記在心裡,並不時地回味再三。沒什麼比愛人不在身邊,想念至死又觸控不到更讓人痛苦的了。舊時的歡樂歲月,都比不上臨別那一刻的印象鏤刻鐫鑿得深。
之琬放聲大哭,在擔了無數的心後,這句話是真的讓她釋然的。原來自己的深情和苦心都沒有浪擲,那麼,所有的痛楚和磨難都是值得的了。她張臂回抱,用盡一生的心力。夏陽也緊緊抱緊她,緊得可以聽到骨骼的咔咔響聲。什麼叫相思入骨,什麼叫想思磨心。這骨,差一點成了無定河邊的骨,這心,早已是痛不欲生。
過了良久,之琬羞澀地道:“我們再在這裡呆下去,他們要說閒話了。我帶你去見師父吧,還有師哥。”忽又一笑,道:“還記不記得你拿過他的唱片放給我聽?你想不到我會成為他的師妹吧。你看了我唱的戲,唱得可好?”
夏陽讚道:“好,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唱上戲。”兩人拉著手朝屋子走去,之琬忽然想起第一天到上海時,看見大街上的男男女女挽著手在走路,當時覺得太有傷風化了,現在才明白,情到深時,真是一刻也捨不得放手的。轉頭偷偷一笑。
回到廳裡,琴湘田,琴太太,白荷衣,喚茶,老胡都在,之琬紅了臉介紹了,一轉身上樓,脫下花帔,又換了一件玫瑰紅夾銀線交織梅花紋的旗袍,攏了攏頭髮,又抹了點胭脂,才重新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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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湘田見了夏陽,笑呵呵地頻頻點頭,問道:“這麼說,你是著名的史迪威將軍的部下了?大前天看戲時我還看了他一眼,當時你也在座?咳,要是早認識你,不就用不著耽誤這麼大工夫了。”
夏陽謝過這八年來琴湘田對錶妹的照顧和疼愛,又感謝白荷衣對之琬的照顧。白荷衣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遂又回覆正常,與他握手,慶賀他和師妹終於重逢,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接著四個男人說起滇緬戰事,時下大局,越說越是投緣。
之琬看著他們,心滿意足,笑而不言。
琴太太張羅著家宴,忙進忙出,一會兒叫張媽添茶,一會兒叫趙媽擺水果。
喚茶在她耳邊輕聲問道:“阿姊,你喜歡他超過阿哥,是不是他比阿哥好?”
之琬替她把一縷頭髮夾在耳後,道:“白師哥的好,我們兩個都知道,誰也比不了他。”
喚茶仍是不解,問:“那你為什麼不喜歡阿哥呢?”
之琬笑道:“白師哥是你的阿哥,就像夏陽是我的阿哥。老天註定了的姻緣,誰能拆得開?他既然是我的阿哥,那別的人再好,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只認準我的。”
喚茶若有所悟,再問道:“你為了他等這麼多年,不覺得心苦嗎?要是等不回來了,豈不是白等了?”
之琬不以為然地道:“男人出去打仗,女人在家等待,這不是千百年來所有戰亂時女人們的本分嗎?除了等,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武家坡》上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不是把薛平貴等回來了嗎?那《春閨夢》裡的張氏,不也是在等著新婚的丈夫嗎?我既做不了師哥《戰金山》、《花木蘭》裡的奇女子上陣殺敵,那等上陣殺敵的男人回來,就是我的責任了。”之琬是舊時女子,所思所想所為,仍是舊時的習慣。要擱新女性那裡,肯定有一番高論來批駁她。
但喚茶是個沒讀過書的小丫頭,大道理她聽不懂,之琬的話卻是一聽就明白了。當下不好意思地道:“阿姊,前些日子我對你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之琬道:“傻丫頭,我們好姐妹,我怎麼會在意呢?”
從來好時光容易過,吃了飯,談談說說,又是黃昏了。夏陽聽到客廳裡的鐘打四下,馬上起身,站得筆直,說道:“五點鐘營房要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