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是,您又來找我幹什麼?”老人聲色俱厲,悲痛極了。馬呂斯扭著自己的兩隻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顫抖的聲音說:“先生,可憐我。”這話讓吉諾曼先生感動不已。如果早點說,這話也許能使他軟下來,但太遲了。老公公立了起來,雙手撐在手杖上,嘴唇蒼白,額頭顫動,但他高大的身材仍高出於低著頭的馬呂斯。
“可憐您,先生!年紀輕輕,要一個九十一歲的老頭可憐您!您剛踏入人生,而我即將退出來,您進戲院,赴舞會,進咖啡館,打彈子,您有才華,您能討女人喜歡,您是美少年,我呢,在盛夏對著爐火吐痰,您享盡了世上的清福,我受盡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三十二顆牙、好的腸胃、明亮的眼睛、力氣、胃口、健康、興致、一頭的黑髮,我,我連白髮也沒有了,我丟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勁,我喪失了我的記憶力,有三條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麥茬街和聖克洛德街,我已到了這般境地。在您前頭有陽光燦爛的前程,我,我已開始什麼也看不清了,我已進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說,而我,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愛我了,您卻要我可憐您!老天爺,莫里哀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律師先生們,假使你們在法庭上是這樣開玩笑的,我真要向你們致以衷心的祝賀。您真滑稽。”
接著,這九旬老人又以憤怒嚴峻的聲音說:“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先生,”馬呂斯說,“我知道我來會使您生氣,但是我來只是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說完馬上就走。”
“您是個傻瓜!”老人說。“誰說要您走呀?”這話是他內心這樣一句體己話的另一說法:“請我原諒就是了!快來抱住我的頸子吧!”吉諾曼先生感到馬呂斯不一會兒就要離他而去了,是他的不友好的對待掃了他的興,是他的僵硬的態度在攆他走,心裡想到這一切,他的痛苦隨之而增,痛苦又立即轉為憤怒,他就更加硬梆梆的了。他要馬呂斯領會他的意思,而馬呂斯卻偏偏不能領會,這就使老人怒火直冒。他又說:“怎麼!您離開了我,我,您的外公,您離開了我的家,到誰知道的什麼地方去,您害您那姨媽多麼牽掛,您在外面,可以想象得到,那樣自由多了,過單身漢的生活,吃、喝、玩、樂,要幾時回家就幾時回家,自己尋開心,死活都不給我說一聲,欠了債,也不叫我還,您要做個調皮搗蛋、砸人家玻璃的頑童,過了四年,您來到我家裡,跟我說的可只有那麼兩句話!”這種促使外孫回心轉意的粗暴辦法,只能使馬呂斯無從開口。吉諾曼先生叉起兩條胳膊,他的這一姿勢是最為威風凜凜的,他對馬呂斯毫不留情地吼道:“趕快結束。您來向我要求一件事,您是這樣說的吧?那麼,好,是什麼?什麼事?快說。”
“先生,”馬呂斯說,他的眼神活象是一個感到自己即將掉下萬丈深淵的人,“我來請求您允許我結婚。”吉諾曼先生打鈴。巴斯克走來把房門推開了一條縫。
“把我姑娘找來。”一秒鐘過後,門又開了,吉諾曼姑娘沒有進來,只是立在門口。馬呂斯站著,沒有說話,兩手下垂,一張罪犯的苦臉,吉諾曼先生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他轉身面對他的女兒,向她說:“沒什麼,這是馬呂斯先生。向他問好。他要結婚,就是這些。你走吧。”老人的話說得簡短急促,聲音嘶啞,說明他的激動到了罕見的頂點。姨母神色慌張,向馬呂斯望了一眼,好象不大認識他一樣,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說一個音節,便在她父親的叱吒聲中溜走了,比大風吹走麥秸還迅速。
這時,吉諾曼公公又踱回壁爐邊,背靠壁爐道:“您要結婚!二十一歲結婚!這是您計劃好了的!您只要得到准許就行了!一個手續問題。請坐下,先生。自從我沒這榮幸見到你以來,你搞了一 場革命,雅各賓派佔了上風。您該感到滿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頭銜成了共和黨人嗎?您有辦法,左右逢源,以共和為男爵爵位的調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到了勳章吧!您在盧浮宮裡多少還吃得開吧,先生?在此地附近,兩步路的地方,對著諾南迪埃街的那條聖安東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層樓的牆上,嵌著一個圓炮彈,題銘上寫著:一八三 0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好得很。啊!他們幹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還有,原來立著貝里公爵先生塑像的那個廣場上,他們不是修了個噴泉嗎?您說您要結婚?同誰結啊?請問一聲同誰結婚,這不能算冒昧吧?”
他停住了。馬呂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兇巴巴地說:“請問,您有職業嗎?您有財產嗎?在您那當律師的行業裡,您能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