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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一頭找不到食物的白熊,一會兒憂鬱得像得精神失常前夕的尼金斯基。”

“你們俄國人喝醉以後不就是這種狀態麼。”

“可是,普通人即使喝醉,也成不了尼金斯基呀。”

彼得說完靠向椅圈裡,眼簾低垂,意味深長地沉默了一段時間。好一會兒,他才搖晃幾下額前略長的劉海,把它們甩到側邊,抬眼對他笑道:“語言總是無力的,是蒙在現實變化多端的畫面上只有線條的拙劣模仿。想了解真實情況,你何不去親自探訪他?”

“……我認為我瞭解了真實情況也於事無補。”

“別妄自菲薄,我覺得他其實挺想念你的。去吧,我對著他那張臉已經無能為力,又不好意思說重話——他畢竟是我哥嘛。全看你的了。”彼得起身,含著鼓勵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了幾句閒話,便事不關己地揚長而去了。

把話題從壞的地方引向了更壞的地方。萊因哈特一人呆在原地,簡直想衝到柏林牆根挨一陣突突突,也好過他現在受到的心靈衝擊。

他對如何答應的彼得一點印象都沒留下,只記得當晚又做了夢。一群白熊跳著芭蕾舞步進入東德地界,為首的一頭有一雙藍灰色的眼睛,它直立起來,給了他一個同志之間愛的擁抱,隨即一爪子在他背上又留下幾道深刻抓痕。然後從不知哪裡又鑽出一個長得很像他的男孩,兩人一熊幸福地生活到了地老天荒。

後果倒沒有他想象中悲慘。他儘量掩飾不情願的情緒給米哈伊爾打電話,對方的事務官接了,告訴他米哈伊爾已經去了華沙。隔天米哈伊爾致電他,問他有沒有急事,近乎盤問地問清楚沒有以後就叫他也過來華沙跟他見面。

“公事還是私事?”萊因哈特問。

“不好定義。你過來以後就明白了。”米哈伊爾繼續著一如既往故弄玄虛的腔調,好似在欣賞他不理解其中邏輯因而也難以回答的窘態,語氣輕快,一點都不像彼得描述中那個情緒不穩的人。放下電話時萊因哈特依然有被人擺了一道的不快感,卻也鬆了口氣——華沙對他們兩人都不算主場,如果對方發難,他還有一點翻盤的可能性。

但是見面之後米哈伊爾也沒有發難,只講述自己的事情,要麼就是與他們都關係不大的事。他說了幾句又不說了,只一個勁地走。他們走在華沙戰後修復的老城區,沿街房屋的牆體顏色鮮豔,樣式古老,石磚路上散落著雪塊,或者是雪堆縫隙裡露出了石磚。天寒地凍,不見飛鳥,只有大風在耳邊呼呼颳著,從街道這頭竄到街道那頭。雪斷斷續續地下,幾乎沒有行人,就他們兩個像結伴而行的幽靈,在分不清年代的城區裡因迷路而徘徊。雲層壓抑而低垂,暗淡天光即使透下來,也是冷漠又毫無幹勁的樣子,照得高低不平連成一片的房簷都顯出尖銳而狠厲的表情。

萊因哈特有一種感覺:當雪落停止,鐘聲敲響,夢境迴歸現實,天空重新開始看守大地,他們兩個幽靈立刻就會怕被陽光灼傷一樣地散去。但是他們現在,只是挪動多餘又累贅的肉體,在時空錯亂的街道上沒有方向地走著,沒有外物能打擾他們。

他們無言地走了半條街,才有人先開了口。米哈伊爾說維克多最近很煩惱。阿富汗的持久戰亂讓維克多沒法安眠,有時半夜醒來就去拖他起來議事,連帶著他睡眠質量也很受影響。萊因哈特問半夜議事有什麼成果嗎。米哈伊爾開懷一笑,答:“錄音下來做成笑話集,肯定能在華約範圍裡廣泛傳播。”

“你不跟他指出這一點?”

“指出了有什麼用?”

跟米哈伊爾做語言上的深度交流已經夠累了,米哈伊爾和維克多做深度交流是個什麼樣子更加讓萊因哈特難以想象。雖然這兩人在公眾場合的發言都很簡潔易懂,可私下談話運用的邏輯和他的大腦構造模式估計有根本的差異。萊因哈特花了將近四十年想去理解他們,可究竟還是失敗了。

遠不止四十年。當他們走進一家空無一人的劇院後臺時,萊因哈特猛然想到,這種理解上的障礙從很古早的年代就開始了——遠至他們的祖國還沒有出現在世上,遠至他們各自的民族還沒有發生真正交集,遠至十字軍騎士與波蘭戰火不絕的十四世紀,至今也沒有得到最終解決。兩個截然不同的群體之間唯一能做的就是拉開距離,互相尊重,決不去妄想對方能變成自己希望的樣子,更不要把愚蠢的妄想付諸行動。

可是多可悲啊,他和米哈伊爾還是綁在一起。他們看厭了彼此的臉,可還是互相需要,見不到對方,自己就變得難以在這日夜癲狂不見好轉的地球上正常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