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下人們聽到了頻繁的潑水聲,水從高處落到地面時破裂的聲音,驚醒了所有人的夢。潑水聲來自鹿侯爺的院子,一聲又一聲。
管家吳讓對潑水聲做出瞭解釋,他說,鹿侯爺病了,渾身發燙,需要不斷地更換額頭上的毛巾。起先的時候,人們以為這是天氣的突然變冷所引起的風寒,醫生給鹿侯爺打了兩針,希望能儘快退燒。可是後面的事實證明,鹿侯爺的發燒並不是普通的風寒,他的體溫隨著外面氣溫的迅速降低而不斷攀升。鹿侯爺的專職醫生是個剛從美國留洋回來的醫學博士,名叫趙原,不到三十歲,長得高大而白淨,有一雙在同州城少見的漂亮眼睛,經常穿著燕尾西服,扎著領結,其父是鹿侯爺的摯交好友。趙原在做了第二次詳細的檢查後,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說:“侯爺得的是焦慮症。”
“是那些不斷爆發的戰事叫鹿侯爺病了。”趙原說。
一九四六的冬天是個陰冷的冬天。這個冬天的雨水總是浸溼著整個同州城,被凍得硬邦邦的街道上,隨時可見飢寒交迫的乞丐緊貼著牆根踽踽而行,破敗而骯髒的棉絮從棉衣裡露出來,刺破了這個城市僅存的最後一絲溫暖。不時有士兵從街口經過,他們手裡提著繩索,飛揚跋扈的目光掃過從街區走過的每一個人。人們驚恐地意識到,國家又在徵抓壯丁了。連年的戰事早就磨平了人們的神經,他們對此不以為奇。這天下午,人們親眼看見一個拒絕服役的年輕人被當場擊斃在街口,烏黑的血順著冰凍了的地面流向旁邊的水溝,一隻流浪狗不顧一切地舔嗜著那些血。可是它隨即就被一塊飛來的磚頭砸中脖子而倒了下去,幾個人撲上來用腳踹死了它。有人看見狗的眼珠在踩踏中飛了出來,從眼眶中流出了紅白相間的濃液。
自從病後,鹿侯爺看報紙的自由被福太太強行取消了,他的目光向著窗子,可是他看不到天,厚厚的天鵝絨窗簾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在床上憤怒地喊了一聲,一個丫鬟來到床前。
“我的報紙呢?”鹿侯爺說。
丫鬟囁嚅著說:“老爺的報紙被福太太收著呢。”
紅香 第四章(7)
“她收我的報紙幹什麼?”鹿侯爺的臉是淡綠色的,那是長時間的壓抑和臥床所致。冬天把太陽拒之於雲端之上,把鹿侯爺束之光線暗淡的臥室之內,現在那床前的木炭火爐就是它的太陽,給他溫暖和永恆的黑夜。
“她要把我憋死在房間嗎? ”鹿侯爺說。他忍著身體的虛弱下了床。丫鬟不敢攔他,慌忙跑去書房呼喊福太太去了。腆著大肚子的福太太趕來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場景,鹿侯爺面朝下匍匐在溼漉漉的臺階前,面部和地面接觸的地方鮮血像許多條紅色的蟲子一樣湧動出來。
在鹿侯府的家史上,鹿侯爺摔倒在自家臺階前的這一天成了一個轉折點,因為從那一天起,他的鼻血開始剪不斷理還亂地不時往出洩露。鹿侯府的每個人都能聽到鹿侯爺在深夜裡焦灼的咳嗽聲音,以及鼻血流淌的汩汩聲。許多年後有人總結說,鹿家就是從這個冬天開始走下坡路的,鹿侯爺的鼻血在某種意義上成了產業龐大的鹿氏家族逐漸步入末期的讖語之一。
鹿侯爺喜歡在夢中說:“不行了,我不行了。”福太太從睡夢中醒過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直到他身上的顫抖平息下來。在鹿侯爺的夢話說得最多的時候,福太太幾近一夜未眠。第二天,壞訊息和一場風雪同時光臨,鹿氏旗下的珠寶店被人洗劫了。驚魂未定的店員說:“洗劫珠寶店的是一幫土匪,他們長得人高馬大,穿著黑色的夜行衣,每個人提了一把短槍。”
土匪搶劫了鹿氏珠寶店的訊息像插了翅膀般很快飛遍了同州城的角角落落,最後又飛回了鹿侯府。人們在鹿侯府大院內看見了姚局長的車,幾個穿著警察衣服的人站在車旁。一個下人好奇地說:“珠寶案驚動到姚局長了。”而另一個立即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說:“鹿侯爺的案子姚局長肯定出面。”同州城的人都知道,姚局長和鹿侯爺一向親密,甚至有人傳說他們是燒過黃紙的結拜兄弟。
姚局長坐在鹿侯府寬敞的客廳裡,眉頭緊皺。在姚局長的表情臉譜裡,憂愁和思考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人們說,姚局長眉頭上的疙瘩處於解開狀態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同州暫無要案,另一個則是案子得到了偵破。
姚局長眉頭上的疙瘩是在三天後解開的。那一天,在警察局的臨時班房裡,幾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面牆而立。他們正是洗劫鹿氏珠寶店的元兇,在他們挽起袖子在案卷上按手印的時候,警察在他們的右胳膊上看到了相同的月亮狀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