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個個子不高、上了年紀的紅軍戰士,臉剃得光光的,生著大鼻孔的扁鼻子,渾身上下都顯得很機靈、活潑,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兵痞子。他頭一個走進麥列霍夫家的院子,在臺階旁邊站住,低下腦袋,盯著拴在鏈子上的黃狗把鏈子扯得嘩啦啦直響,氣喘吁吁,狂吠不正;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從肩膀上摘下步槍。槍聲震得房頂上揚起了一陣霜霧。葛利高裡整理著直勒脖於的襯衣領子,從窗戶裡看到狗在雪地上打滾,血染紅了雪地,在垂死的劇痛中,亂啃著打穿的肋部和鐵鏈子。葛利高裡回頭一看:只見婦女們個個臉色灰白,母親嚇得目光呆滯。他沒戴帽子走到門廊裡。
“站住!”父親用陌生的聲音在他身後喊道。
葛利高裡已經推開門。一個空彈殼錚錚響著落在門限上。後面的紅軍戰士也走進了板幾“為什麼要把狗打死?它礙你的事兒了嗎?”葛利高裡站在門口,問。
那個紅軍戰士的大鼻孔吸著氣,颳得發青的薄嘴唇兩角耷拉下來。他四下看了看,端起步槍。
“你怎麼啦?捨不得嗎?我卻捨得送你一顆子彈。願意嗎?站好!”
“喂喂,算了吧,亞歷山大!”一個身材高大。紅眉毛的紅軍戰士含笑走過來勸說道、“您好啊,掌櫃的!看見過紅軍嗎?讓我們在府上住宿吧。是他把您的狗殺死了嗎?太沒道理啦……同志們,請進來吧。”
葛利高裡最後一個走進屋裡來。紅軍戰士們高高興興地向主人問候,摘下軍用揹包和日本皮子彈盒,把軍大衣、棉軍裝和帽子都堆在床上。立刻滿屋于都是戰士身上那種刺鼻的酒精氣味,人汗、菸草、廉價肥皂和擦槍油的混合氣味,——長途跋涉的行人身上特有的氣味。
那個叫亞歷山大的紅軍在桌邊坐下,點上一支香菸,好像繼續在跟葛利高裡已經開始的談話似地問:“參加過白軍嗎?”
“參加過……”
“這就對啦……我從飛的樣子上就能認出貓頭鷹來,從你的嘴臉上也能認出你是什麼鳥兒。白匪軍!是軍官嗎?戴繡金線肩章的,是嗎?”
他從鼻子裡噴出一股股的煙,冷冷地、沒有一絲笑意地盯著倚門而立的葛利高裡,不斷用燻黃的、圓滾滾的手指甲從下面彈著香菸。
“是軍官吧?坦自承認吧!我從你的動作姿勢上就看出來啦;我本人就參加過對德戰爭。”
“當過軍官。”
葛利高裡勉強地笑了笑,然後斜眼看到娜塔莉亞望著他的驚駭、祈求的目光,臉色立刻就陰沉下來,眉毛也哆嗦了一下,他恨自己方才的一笑。
“真糟糕!原來我不應該往狗身上打這一槍……”
紅軍把菸頭扔到葛利高裡的腳邊,對其餘的人擠了擠眼。
於是葛利高裡重又覺得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了負疚和哀求的笑容,由於這種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配暴露出來的弱點,羞得他面紅耳赤。“像哈巴狗一樣在主子面前搖尾乞憐,”羞恥刺激了他的思路,眼前閃過了這樣的一幕:他,葛利高裡,對那隻絕望的白胸脯的公狗握有生殺大權的主人,走到它跟前的時候,這隻公狗咧開像黑緞子似的嘴唇,也露出這樣的笑容。仰面躺在地上,呲著嬌嫩的門牙,搖晃著紅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是用那種葛利高裡感到非常陌生的聲音問:客人們是不是要吃晚飯?要吃的話,他就叫老太婆去做飯……
伊莉妮奇娜沒等回答,就跑到爐臺前去了。火鉗在她手裡直哆嗦,怎樣也夾不住煮著菜湯的鐵鍋。達麗亞低著頭在擺桌子。紅軍戰士們也不畫十字就坐到桌邊。
老頭子懷著恐懼和隱蔽的憎惡心情注視著他們。最後,還是忍耐不住,問:“你們也不禱告上帝?”
直到這時候,才有一絲勉強的笑意掠過亞歷山大的嘴唇。在大夥的一片和藹的鬨笑聲中,他回答說:“老大爺,我也要勸你別信啦!我們早把自己的上帝送走了……”他頓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沒有上帝,只有傻瓜才信呢,才朝這些木頭禱告呢!”
“對,對……有學問的人——他們當然明白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心驚膽戰地順著他說。
達麗亞在每個人的面前擺了一把木勺子,但是亞歷山大把他那把勺子推開,請求說:“有沒有不是木頭的?這個也許會得傳染疾病!難道這算是勺子嗎?啃得亂七八糟的!”
達麗亞像火藥一樣爆炸了:“要是討厭別人的勺子,就應該隨身帶一把。”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