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走在部隊的最後,所經地區已沒有戰鬥場面。但沿途依舊硝煙未散,滿地狼籍,到處可見敵人死屍和丟棄的槍炮彈藥,不少國民黨軍官太太,攜幼扶杖,蓬頭垢面,且泣且走,狀甚狼狽。公路兩旁的山坡上或躺或蹲著成群的散兵遊勇,等待著我軍的收容。只要有一名戰士押著幾名俘虜走過,剎時便會有一長列俘虜紛紛自動跟上,而且排列整齊,秩序井然,如此場面,可稱得上是現代戰爭史上的奇觀。
尤為可喜的是,一路上母親他們不管行進到哪裡,只要槍聲一停,當地的老百姓就會蜂擁而上,放鞭炮,送茶水,熱烈歡迎,就是路過一個三五戶人家的小莊,群眾也會自動地走出家門熱情迎接。母親經過長途跋涉,雖然早已兩腿麻木,但一看到路邊歡迎人群那熱切的目光,一想到前面還有更多的勞苦大眾在等待著解放,於是疲勞頓時消失了,馬上又精神抖摟、昂首闊步地向前奔去!
行軍的第二天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天未亮便下起了傾盆大雨。江南的土路一遭雨,馬上變得象粘麵糰,學員們走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如同扭秧歌。但大家依舊情緒高漲,興致盎然,大雨中歡笑聲、歌唱聲、跌跤聲混成一片。到了中午時分,突然大雨驟停,火爐般的驕陽掛在頭頂,原本坑坑窪窪的泥濘路面被太陽一曬,立刻變成梆梆硬的坎坎欏欏,能扎透鞋底,走不多遠,學員們滿腳都磨起了大血泡。
母親的布鞋很快就破爛的幫不連底、底不粘幫,走起路來踢踢踏踏,反而成了累贅。便乾脆仍了破鞋,赤腳趕路,走著走著,水裡泡,路上磨,腳上一連起了十幾個水泡,血水拌泥漿,疼得鑽心冒汗,實在疼得受不了,便從路旁揀起國民黨遺棄的破旗,撕下幾塊裹在腳上,咬著牙繼續趕路。一個月後,當我母親翻越了閩東北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高山峻嶺到達福州時,一雙令人羨慕的走在荊棘碎石山路上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的鐵腳板也就應運而生了。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母親養成了赤腳走路的習慣。這種光腳行走的習慣雖然在部隊受到一定的束縛,但畢竟在福建沿海司空見慣,不足為怪。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我的全家遷回山東老家定居,到了炎熱的夏季,母親仍然喜歡光著腳丫到處走路。這可就成了新聞,在封閉保守的北方小城,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光著腳大搖大擺地走路,一時傳為奇談。
母親他們翻越的第一座大山是仙霞嶺。
仙霞嶺綿亙在浙、閩茫茫群山之間,最高山峰為九龍山,海拔1724米,四周還有一千米以上的山峰100多座。一千多年前黃巢起義軍入閩,沿仙霞嶺開發伐道700裡,成為當今著名的仙霞古道,並設有仙霞關、楓嶺關等九處。其中仙霞關地處浙閩贛三省交通要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最為險峻,被古人譽為“東南鎖鑰”、“八閩咽喉”。故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我後來從《東輿紀要》中看到過這樣的記載:“仙霞天險,僅容一馬。至關,嶺益陡峻。拾級而升,駕閣凌虛。登臨奇曠,蹊徑回曲,步步皆險。函關劍閣,彷彿可擬,誠天設之雄關也。”險峻之勢,躍然紙上。
我母親他們是在翻越了雞公山、老虎山和江郎山等多座峻嶺之後,來到仙霞嶺下的。為了爭取順利翻山,部隊在山下休整了一夜,次日佛曉,沿著一條彎彎曲曲伸向雲端的羊腸山道開始登山。
仙霞嶺風光旖旎,景色清幽、峰蠻巖洞,秀拔奇偉。山谷兩旁的絕壁懸崖如刀削斧劈般平坦,拔自絕壑的山峰直指青天,飛天之下的瀑布奪人心魄,幽寂深邃的溪水原始古樸。若是閒來無事,信步其中,必然會為這山之雄偉、之秀麗、之險峻、之幽冥所折服和迷戀。
然而,母親他們半個世紀前的那次登嶺並非前來遊玩,而是一場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戰鬥。戰士們頂著40多度的烈日,穿著整齊的軍裝,揹負著沉重的槍支彈藥,忍著飢餓疲倦,一登一陟一回顧,我腳高時他更高,爬上一個山嶺,才知前面還有更高的山嶺在向他們招手,於是,咬咬牙,繼續向上攀登。途經的各處要塞關口,雖都已被野戰部隊攻下,但激戰留下的痕跡仍然處處清晰可見。那極富詩情畫意的美景在母親看來,無疑是一次驚險萬分的死亡旅行。
到了晚上更是要命。最令人討厭的是山上的蚊子,個頭比蒼蠅還大,它們成群結隊,無孔不入,貪婪地攻擊著疲憊不堪的學員們。雖然上山前每人都發了塊紗布,以備睡覺時蓋在頭上防止蚊蟲叮咬,但終究抵擋不住窮兇極惡蚊子的狠烈撕咬,學員們身上被咬得紅斑點點,鮮血直流,直攪得大家坐臥不安,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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