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安慰著,但逐漸的,越來越證實上邊的傳說,後來,我也走到江邊,那座多少日子來都在夢中出現的元江鐵橋,果然只剩下一個折斷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團亂麻般的殘骸,六萬大軍聚集在江岸與叢山之間的狹小山坡上,面對著滾滾江水,哭聲震動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靈,聽到這哭聲,也會指示給我們一條生路的,但是,我們看不到一點動靜,曹天戈將軍縱馬視察,發覺我們已是前進不得,後退也不能了。
當夜,大軍露宿在江畔,滿天星斗,月明如晝,觸動了多少人的哀思,夥伴們在獲得從元江汲出來的河水充份供應後,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頓政芬和孩子們躺下,獨自去找石建中將軍,打聽訊息,他剛從曹天戈將軍那裡開會回來,臉色沮喪,我們在到處都是弟兄們躺著的山石中輕輕走過,走到江邊,望著對岸黑漆一團的元江城。
“孫錦賢投降了。”石將軍沉痛的說。
我像中風了的老人一樣,呆在那裡,事後我才知道,孫錦賢在打了一場勝仗後,心理上卻告崩潰,他命令把鐵橋炸斷,又舉軍向那被他擊敗,尾追他的陳賡部隊投降,天啊,孫錦賢將軍是一位最恭順,最得長官歡喜和欣賞的將領,否則的話,不會派他單獨負擔那麼大的任務的,但是,當他發現必須向另外的主子恭順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榮華富貴時,他用同樣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視他,六萬人的血債都寫在他那卑鄙的靈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將軍愴然說。
“你家有什麼人呢?建中!”
“母親,我的媽媽!”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柺杖輕敲著石子,把臉背向著我,無限的敬愛從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負的傷,迄今行動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軍固守臨沂的時候,共產黨以十四個縱隊的兵力猛攻,石將軍那時還是獨立團團長,他和敵人一個桌子一堵牆的搏鬥了八天八夜,他那一個團中,副團長和兩個營長陣亡,他身負四傷,仍一手執槍一手執電話指揮,終於把敵人擊退,他的勇猛善戰和赤膽忠心,使山東境內的共軍大大的震駭。但是,雖經李彌將軍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師長,因為他的“學歷”不夠,啊,學歷、資歷,敵人在我們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記號不算,卻靠著一張紙做的文憑,這是一個大動亂時代,不是伏案治國的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學歷經歷和人事關係逼死逼走了,但石將軍總還是幸運的,最高長官親自提升他為師長,而他卻一直遲到一年後才到職,因為他認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晚的安宿,明天,大軍便被摧毀了,我和石將軍在江邊談著,談了很久,他談他的將來,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還有一個侄兒,可能已到臺灣,談到我們目前的處境,他閉目不語。
第二天一早,盧漢叛軍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軍也開始射擊,我們腹背受敵的抵抗著,飢疲之兵,再加上彈盡援絕,我不能再多說我們大軍覆沒時,被衝進來的盧漢部隊和共軍橫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倖免的慘況,除了曹天戈將軍和湯勤將軍被俘外,教導師李正幹師長也被俘了,第三師田宗達師長似乎明智的多,他懸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將軍,他率領了大約一連的弟兄,退到江邊,伏在岩石上,看見他的部下受到屠殺,六萬人一霎時化為一灘鮮血,共軍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彈已快用完,他嘆了一口氣,一句遺言都沒有,便舉槍自殺,他的屍首滑到元江裡,隨波去了。
石將軍的未婚妻那時正在臺灣讀書,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了,事過境遷,她會和別人另締秦晉的,但我卻永遠難忘我最後聽到的元江的嗚咽。
第九節
戰爭是無情的,勝利和失敗,決定於誰的智慧最高,《孫子兵法》上也說過,“多算勝,少算不勝!”元江悲劇,不但是我們算的太少,而且是我們算的太錯,談到這裡,我想到很多問題,所謂氣數,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是指這些事而言吧,當錯誤一連串的鑄成,而且還加上一個決策性的大錯誤的話,那便是氣數定了。
大軍潰敗之後,戰死的戰死,倖存的夥伴被繳去槍械,叛軍把我們劫後餘生的一些人趕到江邊,警戒森嚴,世界上最難堪的事,莫過於被自己手下的敗將俘虜,叛軍們正是盧漢據守昆明的保安團,他們在警戒線外用尖銳的字眼,向我們諷刺挖苦,一批不知恥的,在李彌將軍被扣前還在昆明高呼“蔣總統萬歲”的盧漢的文工隊員們,在寒風冽冽的山坡上,燃起營火,圍繞著跳著秧歌舞,一個帽子上戴著耀眼紅星的軍官,向我們殘餘計程車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