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楚鄒的步子也慢下來,不自覺往這邊一睇。然後便看到甬道上幾人簇擁著正中一道明黃的龍袍,依舊是那雋冷偉岸的身軀,蓄著兩道八字鬍。他的目中便有些生澀,頓了頓下巴,叫一聲:“父……父皇。”
“兒臣參見父皇。”
他的聲音有些喑啞,聽起來像是已許久不曾說話。再不似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變聲期的嗓兒清潤方圓,眼睛裡有不容讓步的頑抗。此刻與楚昂隔著兩丈多的距離,那年輕的五官上依舊能找出幾分幼時的痕跡,與自己多有相似。
楚昂認真看,只是板著臉問:“唔。尚在禁足休養,如何卻出來走動?”
“嗚呶~”雲煙怕皇帝,只是掙著身體想往右門裡闖。楚鄒暗自扯緊狗繩,低垂著眼簾尷尬道:“昨夜落雨,今晨天氣清爽,便出來透透涼風。父皇近日身體可安泰?”
早已聽說他最近認真喝藥,亦給狗改了名字。楚昂語氣便微緩,點頭道:“朕尚好,你可安泰?”
“前些日得父皇湯藥調劑,燒已退卻差不多。”楚鄒忽視著錦秀的算計,只是頷首又答。
父子之間太久未說話,一來二去總是生澀。
張福便在旁邊添口道:“殿下不知,天下匪亂,倭寇與邪…黨生亂,萬歲爺日理萬機,夜不成寐,心中還不忘掛念著殿下。殿下近日喝的藥裡有一劑深海海馬,乃是西洋人進貢的寶物,萬年爺自己捨不得用,勻出來讓御藥房燉了與殿下喝。殿下身體好了,萬歲爺不操心,龍體自然康泰。殿下不肯喝藥,萬歲爺夜裡再難眠,那咳嗽便又上來了。”
此刻漆紅宮牆下微風吹拂,將那老邁的聲音緩慢盪開。皇帝聽了舉目望去蒼穹,並未怪罪張福的多嘴,把王朝的處境告之。
楚鄒則是內心一搐,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然後便看到父皇眸底下的一絲青影,是瘦了許多的,母后若還在,又該要心疼了。
可父皇卻不知,那被他生生讓出來的名貴湯藥,卻被楚鄒一碗碗盡數倒掉。海馬補腎養內,亦有平喘止咳之效,先溫體而治頑疾,難怪他吃了面色好了卻覺體內溫熱,竟不是錦秀的做鬼麼。楚鄒便痛楚地抿了抿嘴角:“……是兒臣之錯。”
父子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天欽十一年五月的乾清宮裡,兩道相似的身影默默坐在丹壁下,長久僵持著不語。那時楚昂問楚鄒:“我兒看起來精神欠善,恐不宜再憂思勞心,近日便責個靜處好生調養吧。”
楚鄒無可無不可,只淡淡一笑:“父皇不必解釋,是兒臣之錯。兒臣做的什麼,在您眼中都是錯的。”
相互間多少的怨懟與生恨。
此刻再聽及這一句話,楚昂難免有些百感交集,漠然道:“你要謝的是康妃,這些年她沒少在朕跟前為你進言。”
錦秀倚在楚昂身旁,不自覺緊了下他的袖子。
楚鄒本還未注意到她,這時便抬起鳳目看了一眼。四年不見,她原是已變化了這樣多,難怪他方才乍然一眼竟不識。當年只是一個謙恭慎言的宮女,素日妝容寡淡,連走路都像微含著肩膀,把宮廷女婢的風度做得恰到妥帖。如今一襲綺麗宮裝,頭插金簪步搖,肌膚似得了露水灌溉般光澤滿面。而站在她身旁的父皇,雖依舊是清偉瘦削,但精神亦頤養得甚好。楚鄒便知這些年父皇與她的關係原也是極為融洽的,一切都是他無力改變。
他艱澀地含了含唇齒,看了眼楚昂擱在錦秀腰間的手,只是強迫自己對她頷了頷首,然後側過頭去看對面的宮牆。
錦秀總算等來他這一點回應,頓時如釋重負般,做出略帶拘謹的笑容:“這是皇上隆恩浩蕩,臣妾並未做什麼,殿下身體好了,亦是臣妾的福分。”那言語裡有親和,顴骨上美豔的笑眸閃耀著,掩不住出色光彩。
楚鄒想起昔年跪在養心殿前求請,求父皇調走她、遠離她的那些晦澀與悽惶,到底還是跨越不過心中的那道深坎。便只是垂下眼簾,略過錦繡的目光對楚昂道:“那兒臣就先告退了,擾了父皇雅緻,父皇龍體安泰。”
皇帝應了一聲好,楚鄒就拂著袍擺跨過大成右門裡離去。那睿毅的眼角餘光掃過戚世忠,略頓了一下,剩下便是空蕩蕩。戚世忠靜默地看著楚鄒,亦有些訝然他今日這樣的變化,低沉、省慎而容忍……卻並無有自己先前以為的萎靡。看來這二三月自己不在宮裡,倒是發生了不少事,戚世忠的老鷹眼裡便凝了凝笑。
窄窄的琉璃瓦四方門下,長大後的年輕皇子爺背影清瘦,落寞的袍擺在修長步履下一翩一拂。楚昂從門前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