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鄒邁進門檻:“適才從景和門裡路過,看到幾個太監在修繕母后的簷角,那簷角下有個燕巢搖搖欲墜,兒臣怕把雛鳥驚嚇,就叫移了個地方。”
楚昂目含寬慰:“我兒總是心善。”
眼前的楚鄒,少年持重,英姿凜凜,剛柔並濟,是叫楚昂滿意的。這些年孫皇后離世,他為了不使她在地下擔憂,對楚鄒一直不忘悉心栽培。或叫他在殿後聆聽早朝,或叫他與自己正反辯論,一步一步手把手教導著,如今雖則十四年少,在朝臣中已然深望頗高。楚昂對著孫皇后,內心是不負的。
睇了眼手旁的梨汁羹,問楚鄒用是不用?
楚鄒自是不用的,那頑皮奴才不用他吩咐,每個季節便會根據時令與天氣的變化,給他安排各類精挑的飲食。他的味蕾早都被她慣挑剔了。
便謙恭道:“兒臣方才已在齋宮用過,父皇找兒臣何事?”
楚昂就叫張福把奏章給他看。
楚鄒接至手中開啟,卻是東廠秘報上今的關於民間對他的歌謠,天煞、獨斷、遭殃……幾個顯眼的詞字無不在諷喻著他造的孽。
楚鄒一瞬便有些詞窮:“父皇……兒臣……”
皇帝淡若清風,只是問:“當年運河改支道一事,是你的主意,還是幾位大臣共同商議的決定?”
楚鄒略略顰眉回憶,應道:“是共同商議的。淮陰地處平原腹地,西南瀕臨洪澤湖古堰,東面、北面與漣水、沭陽等地接壤,西與泗陽相連,從此開支道不僅可灌溉八方,若遇水患之時,亦可引流排疏。兒臣幼年閱《尚書。禹貢》時,便記得書中有言載導山引水之道,深以為此舉應無甚麼過錯。”
楚昂默然聆聽著,倒不知這小子經年拘在深宮之中,短短時日卻能把方圓地域瞭然至此。想起楚鄒初從江淮回京時被曬成麥色的面板,他心中是讚賞的,總算這麼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而關於運河治水之困,若然換做他自己,只怕也是這樣決議。
楚昂便道:“百姓皆是如此,上位者施政若給予他好處,便予以你頌讚。若反叫他吃虧,不管你原意是好是壞,又或舉措是對是錯,罵聲便歸於你承擔。我兒無錯,但錯就錯在未上書請朕定奪,否則如今這紙上諷喻的,便不是你而是父皇。”
他說著輕輕拍了拍楚鄒的肩膀站起來。
那玄色袍擺拂風掠過身旁,楚鄒便生出後覺的窘迫,解釋道:“兒臣知錯,彼時忽然收到母后來信,歸心似箭,一切便來不及細較與深思。”
他一提起孫香寧,楚昂便又不忍,那突然的離世只叫人傷斷肝腸,至今想起來依舊難能釋懷。便寬撫地扯唇笑道:“吃一塹長一智罷。但此事因你而起,便依舊由你終結。朕已派馮深與楚雲旭籌備行程,這些日子你做好準備,中旬前後便再下一趟江淮。”
楚鄒這才默默舒了口氣,點點頭站起來。
那身量修挺,已經逾過楚昂的肩頭了。楚昂看一眼桌沿的梨汁羹,心中便拂過悵然,想起初繼位的那一年,賭氣不睬人的孫香寧叫兒子端湯過來試探。而如果時間可以倒轉,他是多麼希望那冷淡坤寧宮的三年可以重來,哪怕就讓肅王安在宮中的手腳再多蹦躂幾年,也必不叫他母子淒冷度過那最美最珍貴的一段年華。
楚昂撫了撫兒子的鬢角:“十年了,明歲我兒將滿十五,你母后若在,又該要操心你婚事。我兒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楚鄒卻是一片空白,只淡漠應道:“東宮儲妃須度嫻禮法,貞靜溫莊,或如從民間選一個便是,此事兒臣全憑父皇旨意。”
……
進殿時正午,出來時已是未時過半,宮牆下人影往來進出,又要為今夜各宮主子的膳食與就寢而預備。坤寧宮簷角因為蟲蝕,略有些掉灰,直殿監著人過來修繕,匠工挑著白灰與木頭進出,三月的天干燥,那塵土味道便讓楚鄒不適。原準備去母后宮中坐坐,臨了便轉而踅下臺階,一路出內左門往景運門走。
空曠的場院下,一道杏黃色刺繡蟠龍常袍繾風而來,那華冠玉面,只叫正昏昏欲睡的小麟子與宋玉柔猛地打了個咯噔。大眼瞪小眼看了看,頃刻又比著誰快的把眼兒闔上。
楚鄒視力好,老遠瞄一眼早就發現了。曉得兩臭小子在裝睡,只是不說話,一路負著手往寧壽門臺階上踅去。
……
沒有意外的,一會兒小榛子就勾著肩膀出來了。宮牆下風把太監的低語吹散,聽不清說了什麼,然後小麟子和宋玉柔便也勾著肩膀、垂著腦袋地被叫了進去。
作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