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壞人了?……他睡著以後夢見過,菊菊坐在連部等他……紅臉笑著撲到他懷裡……現在,是真真實實的菊菊站在他面前了。她那曾是白裡透紅的臉蛋兒,變得憔悴了,像是大病了一場。她好像在笑,但那是強裝出來的……
許久,彭樹奎沒說話,也沒挪步。還是菊菊先開口了:“是二兄弟送俺來的……”
彭樹奎這才看見,福堂老爹的兒子——當年領頭搶饅頭的二愣子站在一邊。他趕忙說:“啊,二愣子,走,到班裡坐坐……”
二愣子憨憨地笑著說:“不了,彭班長,菊菊姐走到俺村就病了,在俺家住了三天。俺娘讓俺告訴你,菊菊姐還沒有好實落,讓你好好照看她。要是連裡住著不方便,就還到俺家去。”說完,向彭樹奎和菊菊道了別,走了。
彭樹奎木然地領著菊菊往班裡走,連包袱也忘了替菊菊拿。進了屋,才像岡緩過氣來似的喊了一句:“菊菊!這麼多天了,你……你是怎麼來的呀!……”
菊菊一下子坐在鋪上,雙手捂住了臉……
她這一路上,簡直像孟姜女千里尋夫一樣……那公社革委會主任把一千元票子送給她哥後,就像買了個豬娃兒似的,立時拽她去登記結婚。她從早晨哭到晚上,至死不肯在結婚證上按手印。趁那主任出門的當口,她開啟後窗冒雨連夜出走,連家都沒敢回。她先躲到姑家,後又躲到姨家,眼看哪裡也躲不住,就啟程上路了。可姑姨兩家也沒湊夠路費,坐車趕到離這龍山還有一百三十多里的縣城時,身上分文沒有了。她打聽著往龍山奔,半道上求人搭了一次拉貨的車,下車後又趕路。沒有吃的,她個姑娘家放不下臉來去討飯,就像做賊似的到沿途的菜地裡摘幾個茄子拔幾棵蔥,好歹填填肚子再趕路。奔到龍尾村時,她連餓加病暈倒了……眼下,要是有個揹人的地方,她真想撲到樹奎懷裡哭上三天。可她強把眼淚嚥下去了。
她見樹奎眼裡貯滿了淚。
“樹奎哥,你別難受……俺這不是好好的嗎……”菊菊擦著淚說。
這一下,彭樹奎的眼淚反倒止不住了。他兩手抱著頭,不敢張口。
“……世上總算還是好人多。福堂老爹一家子聽說俺是來找你的,把俺接到家當了貴客待。老爹讓二愣子給俺去抓藥,大媽上頓給俺做麵條,下頓給俺打荷包蛋。在她炕上躺了三天,大媽陪俺聊了三天,這就好好的了。”
彭樹奎捲起旱菸吸了口,重重地嘆了口氣。
“聽二愣子說,你們郭營長的那什麼‘萬歲事件’跟你還有點牽連。那年頭老百姓都餓得趴在炕上起不來,營長帶你去送小米,那才真是共產黨辦的事呢!共產黨對窮人,哪有見死不救的?咱不怕那些!”停了會兒,菊菊又勸慰說:“樹奎哥,你也知道,家俺是不能回了。俺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你提不了幹咱也就別去指望了。你有的是力氣,天地這麼大,總有咱倆吃飯的地方。咱們去闖關東吧,去投奔俺舅!你還記得那比你大兩歲的大順子吧,人家闖了十幾年關東,去年回家說上媳婦了,帶著媳婦一塊兒又走了。”
彭樹奎羞慚地垂下了頭。自己當兵九年了,難道也得像老輩子那樣,像大順子那樣去闖關東求生……
“樹奎哥,別老戀著這身軍裝了。”見樹奎老不言語,菊菊又勸道,“年底快復員吧,千萬別巴望著提幹了,命裡有三升,咱不去求一斗!”
“提幹……咳!肯定是不行了。”停了一大會兒,彭樹奎接上說,“為那‘萬歲事件’,上級讓我揭發郭營長,我……”
正說著,殷旭升一邊高聲吆喝著“樹奎”,一邊走了進來。
“這就是菊菊同志吧?路上受累了……”
菊菊忙起身讓座。彭樹奎介紹說:“這是殷指導員。”
殷旭升親熱地對菊菊說:“我也是聊城人,不遠……哎呀,咋不提前來個信兒,讓樹奎去接接呀!你看你看……”他朝蓆棚外大聲喊道:“通訊員!把連部的暖瓶提過來!還有,告訴炊事班,中午加個菜!”
他詐唬了半天,才坐下來。“聽說咱那兒新生政權都成立了?怎麼樣,形勢挺好的吧?”
“……挺好。”菊菊望了彭樹奎一眼,應酬道。
“你來了好哇,菊菊同志。歇兩天,給全連介紹一下家鄉大好形勢吧。這對戰士們是個鼓舞嘛!”
菊菊身上一陣發冷。彭樹奎悶聲悶氣地說:“她拙口笨腮的,不會說啥。”
“哪能呢!這事以後再說。你們先歇著,我還有事兒,得空再來看你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