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名字:小溪,花兒,星辰……她將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給她。如果可以,春遲多麼想將全世界都捧給這孩子。她身世可憐,出生時周圍一片寂寥,沒有人迎候在那兒。
春遲沒有奶水,鍾潛好不容易說服了當地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喂孩子。春遲如此愛這個孩子,她幾乎無法忍受片刻與孩子的分離。每次孩子被抱走餵奶的時候,她都依依不捨,在心中怨怪自己連孩子都無法餵飽。
兩天後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臉上結滿了一片片鮮紅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膿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結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經半月,未見長大,卻彷彿縮小了許多。春遲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著了涼,鍾潛已經採來中藥,熬了給她喝上,據說很快就會好。
然而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膿水冒湧,浸溼了被褥。那個給孩子餵奶的婦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給她餵奶。鍾潛再帶著孩子去求她時,發現大門緊閉——他們已經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這個孩子。醫生尋不到,|乳母也尋不到。傍晚他帶著孩子回家,春遲等在門口,怨怪鍾潛帶孩子去餵奶竟然去了那麼久。
鍾潛也顧不得與她解釋,連忙煮了米湯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幾口就吐出來。也許是渾身的水痘都在發癢,她將小身子在被褥上蹭來蹭去,看起來非常痛苦。凌晨的時候,她開始劇烈地抽搐,身體蜷縮成一團。春遲並不知道有多麼嚴重,她以為孩子睡一覺就會好。她總是以為這孩子一定像她一樣,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決不會這樣輕易地死去。她這樣堅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懷裡一點點變硬,一點點變冷。當她的雙手再次拂過孩子的肌膚,它們如脆薄的紙一般,發出嗖嗖的聲音。春遲這才害怕起來,搖了搖孩子,手指掠過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樁般橫亙在春遲的懷裡,一動不動。
“是你害死了她嗎?”
春遲顫聲問。
“她生了天花,沒有救了。”
鍾潛扶住春遲,哽咽著說。
天花。那些從貝殼中吸納的記憶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難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見的。此刻,她摩挲著孩子紅腫的臉頰,一段段有關天花的記憶便從隱秘的深處浮了出來。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渦,承受著天花的折磨。
春遲緊緊地抱著孩子,捧起她那張爛掉的小臉,親吻她的額角、她的臉頰。
膿汁從那些水痘裡擠出來,濺在春遲的臉上、唇邊。春遲愣住了:這鹹腥的液體,是孩子的眼淚嗎?她陪著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氣息卻分明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沒有熬到新的一個早晨到來。
她至死還沒有一個名字。
不是因為沒有人愛她,是她的媽媽愛她太多了,將所有的愛、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贈與她。她撩開人間的帷幕,就看到一個慘淡的盲女,雙手鞠捧著所擁有的一切,孤單單地站在那兒等她。她降生在這個女人貧瘠的懷抱裡。女人那因為辜負而扭曲的愛,宛如千年古樹上蔓生的藤枝,無數條,將她纏得嚴嚴實實。是苦難離間了她們的感情,令她無法接納她的母親。她們背向而行,只須過個幾日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來的一點因緣,就這樣被打散了。
她最親愛的小女兒,用那麼多的愛招引她,都沒能使她停下腳步。這個狠心的傢伙,多麼像她的父親!
第三部分 第44節:磨鏡記(下闕)(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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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磨鏡記(下闕)(7)
孩子死去後的三日裡,春遲抱著她一刻也不肯鬆手;直至終於疲憊地睡去,那死嬰還緊緊地箍在她的懷裡。
鍾潛害怕死去的嬰孩會將天花傳給春遲,趁她睡熟,悄悄從她的懷裡抱走了孩子。他將孩子埋在離船屋不遠的山坡上。因為孩子沒有名字,他不知道該怎麼立碑。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它將成為一座無名的荒墳,心中不禁悲涼。他走到船屋門口,腳步慢下來。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隱隱的恐懼。
如鍾潛料想到的那樣,春遲對他充滿了怨恨。她似乎忘記了天花的事,只是記得是鍾潛將她的女兒抱走,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之前春遲對他產生的微薄依賴也從此結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後,春遲沒有再與鍾潛說過一句話。他隨著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氣和塵埃。但鍾潛始終沒有離開,春遲不讓他靠近,他就生活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