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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苦難,我們可以用藝術、哲學、宗教的方式尋求安慰。在這三種場合,我們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從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離出來,立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待苦難。
藝術家自我對肉身說: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難,都只是我的體驗。人生不過是我借造化之筆寫的一部大作品,沒有什麼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時也許寫得很投入,但我不會忘記,作品是作品,我是我,無論作品的某些章節多麼悲慘,我依然故我。
哲學家自我對肉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裡你不復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別?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裡,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
宗教家自我對肉身說:你是卑賤的,註定受苦,而我將升入天國,永享福樂。
第八章尋常的苦難(札記之三)(4)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無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對苦難的貶低甚於不能忍受苦難,於是怒喊道:“我寧願絕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象都沉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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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終點是死,是空無,在終點找不到意義。於是我們只好說:意義在於過程。
可是,當過程也背叛我們的時候,我們又把眼光投向終點,安慰自己說:既然結局一樣,何必在乎過程?
著眼於過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為背景,一切苦樂禍福的區別都無謂了。因此,當我們身在福中時,我們儘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敗壞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難臨頭,我們又儘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脫當下的苦難。
生命連同它的快樂和痛苦都是虛幻的——這個觀念對於快樂是一個打擊,對於痛苦未嘗不是一個安慰。用終極的虛無淡化日常的苦難,用徹底的悲觀淨化塵世的哀傷,這也許是悲觀主義的智慧吧。
然而,我終究是過程中人,除了過程一無所有,我不能不執著於過程。人生如夢,卻不是夢,誕生和死亡竟都沾滿著血汙,這血汙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迴避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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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學中,佛教最徹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於無,謂之空。
西方人始終沒有達到空的境界。基督教執著於有,強以無為有。西方虛無主義求有不得,但不安於無,故充滿焦慮。
流俗中的佛教已經與佛的本義南轅北轍。佛要破除對是非利害禍福的執著,俗眾卻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趨利避害,乞福去禍。佛以無制有,俗眾卻以有制有。佛以出世法斷禍福之因果,俗眾卻祈求以福補償禍,從而埋下新的禍根,永被因果所困。
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難,百惑皆消。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小生命,因緣送來,因緣帶走,何至於悲痛欲絕?我自己也只是一個隨緣生滅的空相,如何執著得了?空空世界裡的一陣風,一片雲,聚散無常,笑什麼,哭什麼?
然而,畢竟身在因緣之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來的。無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塵緣難斷。我自知太愛人生,難成正果,寧願受苦,不肯悟入空境。也許終我一生,佛只是一門學問,不能成為我的信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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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痛苦之源。愛得越深,痛苦也越烈。於是,佛指點滅苦之道:斷絕愛慾,看破紅塵。
然而,我不能不愛,不願不愛。我的愛不理睬佛的教導。
大愛者大痛苦,有的人肩負著大痛苦前行。小愛者小痛苦,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毀了。可見愛者必痛苦,痛苦者卻未必毀滅。
佛的智慧把愛當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棄絕,扼殺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當作愛的必然結果而加以接受,化為生命的財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只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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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設想,一個人只要對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始終堅持自己對它們的獨立性,在內心深處做到不動心,那麼,世上就沒有任何苦難能夠傷害他了。
這個我愛得如痴如醉的女人要棄我而去了?好吧,讓我冷靜地想一想,在茫茫人海中,她與我的相遇純屬偶然,我們完全可能在不同的人群中漠不相干地生活一輩子。既然如此,我有何必要為她的離去痛不欲生呢?
我的某個親人快要死了?好吧,讓我冷靜地想一想,無論配偶、父母還是孩子,他們成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