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前,他到天津一趟,孫犁送了他一些路費和兩本書:《紀氏五種》(內有關於新疆的筆記)和《聊齋志異》。他沒有收《聊齋志異》,讓孫犁自己留著看。“文革”後,李得到平反,當了中紀委的常委。孫犁感到很光榮,對人說:“官兒,之璉做得夠大了,這在過去,就是左都御史!”
孫犁曾引古人的話說:一生一死,乃見交情。他和李之璉,也是經過了滄桑世變的真知交。
但是,即使對這位從少年時代就建立了感情的同窗好友,孫犁也沒有放棄他的某種“脾氣”。他回憶起一件事:最使我想起來感動,也慚愧的,是他對我的體諒。有一次,他到天津,下了火車就來看我,天已經黑了。他是想住在我這裡的,他知道我孤僻,就試探著問:
“你就一個人睡在這裡吧?”
我說是。卻沒有留他住下。他只好又住到他哥哥那裡去了。
如果是別人,遇見這樣不近人情的事,一定絕交了,他並不見怪。①李之璉也喜歡文學,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以後,想寫作,孫犁馬上回信鼓勵。他寫了關於丁玲的回憶,孫犁讀後,認為很好,大部分材料是首次披露,敘述之中也很有感情,但勸他不要急於發表。無他,主要是文藝界情形仍很複雜,不如過些時候再說。孫犁為這位老同學考慮得很周到:如發表,以什麼刊物為宜,怎樣做,都想到了。好事多磨,我們等著吧。
理解和誤會
所謂“閛知人”,也是相對的為一個作家,他非敏感,很會觀察人,透過內心抓個性和特點。如說曾秀蒼(長篇小說《太陽從東方升起》、《山鳴谷應》的作者):“他這個人,不好交際,更不會出風頭。你和他說話,他從來不會和你辯論。你和他走路,他總是落在後面。”“別人看來,他是一個不入時的,微弱渺小的,封閉型的人物。但是,不久就會證明,在編輯出版部門,他能做的,他已經做過的工作,其精確程度,其出色部分,後繼不一定有人,或者有人,不一定能夠達到。”①他說阿鳳是:為人謹慎,與世無爭;他的作品與此相符:不著先鞭,不觸時忌。甚至對於古人,如柳宗元、翁同齸、王國維……他也能夠透過他們的文章或日記,細緻地說出他們的性格,乃至心理活動。對於一些現代作家,他也說得非常在理,如說郁達夫:“遇人不淑,離散海外……文人不能見機,取禍於無形。天才不可恃,人譽不可信。千古一轍,而鬱氏特顯。”“單從愛情而言,鬱氏可謂善於追逐,而不善於掌握;善於婚姻前之籌劃,而不善於婚姻後之維持矣。此蓋浪漫主義氣質所致也。”①反面的例子,是對於周作人。他很討厭周作人。他說:“周作人的散文,號稱閒適,其實是不盡然的。……很難想象,一個能寫閒適文章的人,在實行動上,又能一心情願地去和入侵的敵人合作,甚至與敵人的特務們周旋。他的閒適超脫,是虛偽的。”②作家所務,在於知人論世,從這方面說,他是不會“閛於知人”的。
方紀晚年身體很不好,1979年春,有一天早晨曾秀蒼來到多倫道大院,把一包東西交給孫犁,說:“方紀同志委託我,把他的一部散文集的清樣送給你,請你給他寫篇序。”
方紀的衰弱的身影,立刻浮現在他的面前,和青年時代精明強幹、熱情奔放的方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1966年以後,他們一直沒有見面,只是在最近兩次集會上,孫犁才見到他。他看到方紀走路、簽名都很吃力,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並趕上前去攙扶了他。其實,方紀比他還年輕六歲。
他們過去在冀中共事期間,常常有爭吵,甚至吵得面紅耳赤,出言不遜,拍案而起。但是,吵歸吵,總是不傷道義,不傷感情。所以,吵過後,還是朋友。孫犁的妻子當時就對他們說:“你們就像兄弟一樣。”
現在,眼前的兄弟卻變成了這般模樣。而他對自己的文字事業,又是這樣眷念、熱心,對從前的朋友,還是像從前一樣充滿信任。這一切“訊號”,迅速地在孫犁的頭腦裡建立起聯絡,他覺得太理解這位已經變得十分衰弱的兄弟的感情了。於是,連他自己也非常奇怪,他竟一反常態,改變一向疏懶的性格,立刻回答曾秀蒼說:“請你回去告訴方紀同志,我很願意做這件工作,並且很快就可以寫出來,請他放心。”
序,很快寫出來了。這在他,確乎是一種不常見的勇於自任的慷慨態度。而這種態度,就來自他的理解朋友,諳達人情。
1978年以來,他為熟悉的和不甚熟悉的新、老作者以及朋友們,寫了不少的序。他向來看重感情,特別是早年戰友,總是有求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