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書房的門,腿卻撞在椅子上,“當”地一聲,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麼了?”妻子關切地問,惶惶地向這邊走來。
忽地又是一道閃電,韓子奇看見妻子推開了書房的門進來,蒼白的臉上充滿了驚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傷,使妻子心有餘悸,擔心他再出現什麼意外!
閃電熄滅了,沉雷滾滾,把正要聲討妻子的韓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雙關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衝出喉嚨的話又咽回去了,他猛然想起東廂房裡還睡著過門不久的兒媳,想起女兒的懇求:“不要和媽媽吵架……”他胸中的怒氣,到底還是忍下了,“哦,沒事兒,我睡不著,想坐一會兒……”他言不由衷地說著,把椅子扶起來,然後無力地坐下去,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肋骨。
屋裡一片黑暗。他聽見妻子舒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嘆著:“唉,這個天星!怎麼就不知道老家兒替他著急?”
東廂房裡,陳淑彥和衣躺在床上,也還沒有入睡。她惦記著新月,也為丈夫的深夜未歸而不安。聽見婆婆在上房廊下唉聲嘆氣,就從窗戶上衝著那邊兒說:“媽,我等著他,前院兒有姑媽呢,一叫門就聽見了,您就睡吧,別替他著急,他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怕什麼?出不了事兒!”
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並不踏實,她也說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兒了。
此刻,天星正在風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個瘋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他並沒有瘋,頭腦清清楚楚。也許正因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發瘋……
今天上午去廠裡上班,他心裡記著呢,下午該到醫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門的時候忘了告訴淑彥,也忘了告訴媽:下了班他得先奔醫院,回家可能要晚點兒。這不要緊,她們也都知道今兒是探視的日子。他在車間裡於活兒,外邊下著大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這也不要緊,他帶著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頂著鐵鍋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讓新月盼親人盼不著,失望。心裡想著新月,幹活兒的時候就老看錶,希望時間過得快點兒。
中午,他到廠子裡的清真食堂去吃飯。
一進門,就碰見容桂芳端著飯盒出來,他心裡彆扭,一低頭就過去了。他跟她沒話。
年輕的炊事員正在視窗賣飯,瞅見他進來,老遠的就嘻嘻哈哈地說:“喲嗬,小韓師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兒才冒影兒!怎麼著,給我們帶喜糖來了嗎?”
天星猛然想起,自從結了婚,今兒是他頭一回進食堂,這些天,家裡吃的東西過剩,都是結婚時候富餘的,姑媽就讓他帶飯,每天裝滿一飯盒。今天沒帶,是姑媽忘了給他?還是他忘了帶來?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來了,反正是沒帶,肚子餓了才想起進食堂,卻忘記了他還沒請食堂裡的師傅們吃喜糖!其實,天星婚假結束來廠裡上班的時候,因為妹妹的住院,他心裡的那點兒興頭早沒了,本車間裡的同事因為比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沒再散發喜糖。可是,忘了別人不要緊,不該忘了清真食堂裡的師傅,他們都是穆斯林,有著比別人更近一層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給忘了!
“哎呀,這……”實心對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紅著臉,站在買飯視窗前,感到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過錯,支支吾吾,“那什麼……我明兒帶來吧!”
沒想到,裡邊兒掌勺的大師傅用鏟子敲打著炒勺說:“明兒你也甭帶來了,這樣兒的喜糖,我們不待見!”
天星一愣,覺得受到了侮辱!他這個人,歷來吃軟不吃硬,沒受過這樣的冷言冷語。和同事相處,他禮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結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誰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於招人“不待見”,當面挨撅!心裡憋不住火,就說:“師傅,您這是怎麼說話呢?”
大師傅斜眼瞅著他,慢悠悠地說:“你沒聽明白是怎麼著?那糖啊,變了味兒的,就沒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來!”
天星的臉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發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聽得出來,這決不止是挑他的禮,話裡還有話!“師傅,明人不說暗話,您把話說清楚,我韓天星哪點兒對不住您了?”
“嘿,對不住我?我又沒跟你搞物件!”大師傅把炒勺一撂,轉過身來,兩隻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著臉說,“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點兒對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臉無情,愣把人家給甩了!”
食堂裡,吃飯的、賣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