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寡婦之子,其母又恁般糊塗溺愛,將來不知如何結果。忍不住叫了一聲道:“兒呀!”
只叫了一聲,腮邊珠淚橫流,這第二句話,就說不上來了。
定省一會,問道:“你娘哩?”端福含淚答道:“我娘一夜沒睡,往東樓下歇息。叫我在這裡守著爹爹。”孝移道:“勞苦了,休驚動他。你去叫王中來。”端福果然叫的王中來。王中站在門外,不敢進臥房來。孝移道:“我病已至此,你進來伺候不妨。”王中進去,孝移叫王中:“墊起枕頭,扶我坐一坐兒。”孝移靠住枕頭坐了,王中退立門邊。孝移不覺又是滿臉流淚,叫端福道:“我的兒呀,你今年十三歲了,你爹爹這病,多是八分不能好的。想著囑咐你幾句話,怕你太小,記不清許多。我只揀要緊的話,說與你罷。你要記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只此八個字。”端福道:“知道。”孝移強忍住哭說道:“你與我念一遍。”端福道:“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孝移道:“你與我寫出來我看。”端福果然尋了一個紅單帖,把八個字寫在上面,遞於父親。孝移把紅帖放在被面上,手扯住端福兒手,已再也忍不住,遂嗚嗚咽咽大痛,說道:“好兒呀,你只守住這八個字,縱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至覆家敗門;縱不能興家立業,也不至棄田蕩產。我死後,你且休埋我。你年紀小,每年到靈前燒紙,與我念一遍。你久後成人長大,埋了我,每年上墳時,在我墳頭上念一遍。你記著不曾?”這端福兒也痛的應答不來,伏在床沿上,嗚嗚的哭起來。
孝移看王中時,王中早低頭流淚,把胸前衣服,已溼了一大片。孝移因叫王中道:“你過來。”王中走向床前,孝移接道:“你伺候我這一輩子,一星詭兒也沒有。家中也著實得你的力。我死後,想把大相公託付與你,照應他長大成人。你久後不願在宅內住時——端福兒,你聽著:久後城南菜園地二十畝,南街鞋鋪兩間門面、一進院子,連那鞋鋪三十兩本錢,都與了王中。”王中哭聲廝廝,說道:“爺呀,不用說這話。小的死也不肯出去。”孝移道:“你卻不知我慮事深遠。如今口說無憑,也難與你立個字跡,你只與大相公磕個頭,久後便是作準的。”王中哭道:“大爺養病要緊,這些傷心話兒少說,恐怕越添上心中不受用哩。”
話猶未完,王氏在東樓睡醒,到了堂樓下。只見三人都是滿臉流淚。王中退出房門以外,一發淚如泉湧。王氏心中暗道:“這二十五日,就是退災日期,何必恓惶。”因說丈夫道:“你再休要這樣,越掏漉的病不好。誰家就不害個病,越放寬心,那病自然好的快。你要過悶時,叫王中請婁先生、孔親家來,說幾句知心話兒,你心裡寬綽些。再進些飲食,那有不好之理。”這話正說著孝移心思,為王氏一生未有的正經想頭。
即叫王中:“吩咐宋祿套車,你去請去。”
方套車時,孔耘軒已備的禮盒,到了門首,孝移即叫請來說話。王中坐車,到了半路,迎著婁潛齋步行而來,小廝提著一盒兒雪糕。一同坐到車上,一路回來。潛齋進的病房,只見耘軒亦在,各不行禮,竟自坐下。先問:“這兩日何如,可覺好些麼?”孝移滿眼噙淚,點著頭,喘著說道:“我這病多分是難望好了。我別無牽掛,只是一個小兒,是潛老的徒弟,耘老的女婿,你我一向至交,千萬替我照料。我不能起來與二公磕頭,我心裡已磕下去了。”二人齊聲道:“養病要緊,閒話提他做甚?”二人口中雖是硬說,不覺淚已盈眶,卻強制住不叫流出來。孝移又叫端福兒近前說道:“我今日把你交與你二位老伯。。”語音未絕,只叫得一聲疼,只見渾身亂顫,就床上把被子都抖的亂動起來。王氏慌了,急進去按住撫摩。婁、孔二人,只得躲出來,站在外間頓足挫手,無法可施。王氏哭道:“他二位老伯,千萬休走,與俺娘們仗個膽兒,就住下也不妨。”
婁、孔二人道:“豈有走了之理。”少頃,只見孝移滿面流汗如洗。略定帖了一會,也就不能言語,間作呻吟之聲而已。婁、孔二人無奈到了前廳坐下,悶悶相對。王氏坐在床沿,涕泗交流,不敢高聲。福兒一頭抵住屋槅子,哭個不已。王中前後院亂跑,幹生撩亂。挨至日夕,還呷了兩口稀湯。到了半夜,竟把一個方正醇篤的學者,成了一個君子曰終。正是:人生自古誰無死,惟有正人偏感人。
卻說譚孝移大數已盡,一靈歸天。王氏伏在床上,哭了個天昏地暗。端福兒就地打滾,號咷不止。趙大兒傍著主母哭。
宋祿、蔡湘、鄧祥在馬房裡哭。兩個爨婦在廚下哭。閻楷在賬房哭。德喜兒、雙慶兒在院裡哭。王中在樓外間,望著屍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