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完報回來,瞅見廚桌上有幾件為他準備的聖誕節禮物。至於年代,我只能推測。大概是1913?他解也不解,將禮物打到地上,一頭趴在桌子上睡去。他一定是在故意亮苦:父親患病,經濟拮据,才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做事來為家人餬口。他沒有過聖誕節,心裡卻點燃一顆火種:他愛上了無zhèngfu主義,懷疑起社會契約論。這個宣佈信仰的時刻他是很珍視的;不然,何必要念熟它,死々地記住。後來好些年的聖誕節他都要向兒子吐露吐露?他生來喜歡教書,可他承認當老師是生活給他安錯了角sè。我聽他的課就很難受,覺得他顛三倒四的,像是自己折磨自己,現在才想到:可能是他那顆fang蕩的心造成了這種混亂。但相對而言,他的字跡卻一向清晰——最近,從一本書裡落出一張發紅的請假條,他夾在那裡做記號已經二十年了;臨終的前一夜,他還通宵達旦地做算術題呢。
再上一輩兒子用棕sè墨水寫的遺信,都是從當時他攻讀謀職的密蘇里神學院寄給家母的,手筆齊整、刻板。年代為:1887,1888,1889。沒什兒要緊的話,不是說他懷念新澤西,就是說他因為陪寡婦走路,在教堂聯歡會上受到了取笑。他不想走邪道,但封々字跡褪sè的簡訊都流露著一種憂鬱喪魂的情緒,好像他心裡已經算計到,他當不了像樣的牧師,甚至會未老先亡。其子(我父)變成老頭時,曾開車繞道幾百英里,拜訪了那座發出這些信件的密蘇里小城。說來也怪,小城舊貌未改;樣子完全如同他根據先父的描述所做的想象:高々的、經過風吹雨打的木屋一座々挺立在斷崖之巔。他想家寄回來一張深棕sè的明信片,上面印的就是這座小城;這張明信片還在樓頂的小屋裡保藏著呢。我父親罵道:都是先父昔ri的痛楚攪碎了他的心,使他變得抑鬱寡歡、憤世嫉俗。我母親稱:打那以後,丈夫的身體就算垮了。
看他賽足球,真是美不勝收,我兒最矮,但跳、頂、傳、晃、帶樣々拿手。既使被大塊頭撞倒,他也倒得迷人,總墊著黑綠條的校隊球衣在地上翻幾個滾。我忌妒他。我再也享受不到穿校隊球衣的榮耀和快樂,享受不到教練的莊重鼓動儀式,享受不到互相握手撫背的親密情意,享受不到傍晚月牙兒下披著暮sè休憩的恬靜,享受不到正式比賽時拱頂體育場裡森羅永珍的盛典,那裡不但有喝彩的母親和令人稱奇的“斑馬”裁判,而且有使用電子笛報時的“眼鏡”先生。我兒shè中一球,他容光迸發,高舉雙臂奔入隊友的懷抱,簡直得意忘形了。隊友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他抬到空中。多氣派!多**!多帥才!坐在場外觀看的父親,內心只留下一種抱憾:他意識到,再加上天資,這孩子一定會更加飛揚跋扈的。
他倆開車穿過賓夕法尼亞州,到匹茲堡聽兒子朗誦。向聽眾宣佈了他倆光臨的訊息,但他倆坐著沒動;掌聲一起便落。我母親過後說,要是勉強摸著黑站起來,說不定她要裁進另一排去。次ri晨,陽光燦爛,我們三人尋找起他倆的舊居來了。那裡曾是他們的樂園;我甚至推測過,我投胎也在那裡:正值大蕭條ri趨深重,恐怖籠罩全家之時。我們發現了母親經常拜讀屠格涅夫的圖書館和那座夏夜裡密々麻麻像鋪地磚一樣睡滿乞丐的小公園;可是,坐車轉來轉去,始終沒有找到原來那條街。下車步行,母親看到一棵樹。她說她認得它,過去在家常常倚窗凝望的就是這棵黑油々的菩提樹。樹枝倒是粗了,但姿態未變。可是那座房子,乃至整個街區都已無影無蹤。草裡還有些零碎的磚頭和鋼筋,看來,拆除工作剛々結束。我們站在空地上,笑開了,誰都認為該拆,因為鐵路道軌離得太近。這不,一輛長々的貨車沿著彎道吃力地向東開去,那沉重的車身好似一串順江而下的駁船;接著,一列耀眼的客車又從對方輕盈如飛地駛來。鐵路的彎道半遮半掩地擋住了朝這邊移動的汽車。重建的“金三角”商業區,灰濛々,霧茫茫的,矗立在左邊遠處一座々橋樑的身後。那天早晨,我們站在雜草叢生的瓦礫上,踏著廢墟,傍著那棵倖存的大樹,簡直陶醉極了。何以如此?不言自明。
“父親對我說:‘是啊,基督教牧師不是你乾的活兒,它是為能夠領受天命的人設立的職業。’我明白,他想讓我追問他。我們從不多說話,但彼此心々相照;俺爺兒倆都怕鬼,比不得你們年輕人。我問了他。到底他領受過天命沒有。他否認了。說沒有,從來沒有領受過天命。對於他來說,承認這一點是非同小可的。可他對我亮了底。據我所知,除了向我承認之外,他再沒有向別人承認過。我察覺,他說完後十分恐慌。我們便到此為止,再不提起。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