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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讀到的),眼前馬上現出了青年時代的祖父的面影。他微微地笑了。“爺爺從前原也是荒唐的人,他到後來才變為道貌儼然的。”他又記起來:在祖父自己的詩集裡也曾有不少贈校書的詩句,而且受他贈詩的,又並不止某某校書一個人。他又想:“這是三十歲以前的事。大概他上了年紀以後,才成了講道德說仁義的頑固人物。”但是……近年來,祖父偶爾也跟唱小旦的戲子往來,還有過一次祖父和四叔把一個出名的小旦叫到家裡來化裝照相,他曾親眼看見那個小旦在客廳裡梳頭擦粉。這樣的事在省城裡並不奇怪。便是不久以前,幾位主持孔教會以“拚此殘年極力衛道”的重責自任的遺老也曾在報紙上大吹大擂地發表了梨園榜,點了某某花旦做狀元呢。據說這是風雅的事。祖父原也是名士,印過兩卷《遁齋詩集》送朋友,又喜歡收藏書畫,所以在這一點上也未能免俗。“但是風雅的事又怎麼能夠同衛道的精神並存不悖呢?”這就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瞭解的了。

祖父還有一個姨太太。這個女人雖然常常濃妝豔抹,一身香氣,可是並沒有一點愛嬌。她講起話來,總是尖聲尖氣,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後買來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喜歡她,同她在一起過了將近十年。她還生過一個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歲就生病死了。他想起祖父具著賞玩書畫的心情同這個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覺啞然失笑了。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罷,”他想著,覺得更不瞭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瞭解,在他的眼裡祖父簡直成了一個謎,一個解不透的謎。……

祖父忽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驚訝的眼光,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揮著手叫他出去。他很奇怪,為什麼祖父把他喚來,讓他站了許久,並不對他說一句話,便叫他出去。他正要開口問,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臉上現出了不高興的神氣,他明白多嘴反會招罵,於是靜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剛走到門口,又聽見了祖父的聲音:

“老三,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他應了一聲,便轉身走到祖父的面前。

“你到哪兒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口氣很嚴厲,祖父已經坐起來了。

這句問話把他窘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告訴祖父說他從學生聯合會回來,但是他臨時編造不出一句答話。祖父的嚴厲的眼光射在他的臉上。他紅著臉,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我去看一個同學去了。”

祖父冷笑了一聲,威嚴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然後說:“你不要扯謊,我都曉得了。他們都對我說了,這幾天學生跟軍人鬧事,你也混在裡頭胡鬧。……學堂裡不上課,你天天不在家,到什麼學生聯合會去開會。……剛才陳姨太告訴我,說有人看見你在街上散什麼傳單。……本來學生就太囂張了,太胡鬧了,今天要檢查日貨,明天又捉商人遊街,簡直目無法紀。你為什麼也跟著他們胡鬧?……聽說外面的風聲很不好,當局對於學生將有大不利的舉動。像你這樣在外頭胡鬧,看把你這條小命鬧掉!”祖父罵了幾句,又停頓一下,或者咳幾聲嗽。覺慧答應著,他想分辯幾句,但是他剛剛開口,又被祖父搶著接下去說了。祖父說到最後,終於發出了一陣咳嗽。陳姨太帶著一股脂粉香,扭扭捏捏地從隔壁房裡跑過來,站在旁邊給祖父捶背。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見他還站在面前,便又動氣地說:“你們學生整天不讀書,只愛鬧事。現在的學堂真壞極了,只製造出來一些搗亂人物。我原說不要你們進學堂的,現在的子弟一進學堂就學壞了。你看,你五爸沒有進過洋學堂,他書也讀得不錯,字也比你們寫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讀書作文,吟詩作對,哪兒像你這樣整天就在外頭胡鬧!你再像這樣鬧下去,我看你會把你這條小命鬧掉的!”

“並不是我們愛鬧事,我們本來在學堂裡頭好好地讀書,我們這回的運動也不過是自衛的運動。我們無緣無故地捱了打,當然不肯隨便了結……”覺慧忍住氣和平地分辯道。

“你還要強辯!我說你,你居然不聽!……從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出去鬧事。……陳姨太,你去把他大哥喊來,”祖父顫巍巍地說著,又大聲咳嗽,一面喘著氣,吐了幾口痰在地上。

“三少爺,你看你把你爺爺氣成這個樣子。請你少說幾句,好讓他將息一會兒!”陳姨太板起粉臉對覺慧說。覺慧知道她的話裡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發作,便掉開臉不說話,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陳姨太,你去把他大哥,還有克明,給我一起喊來!”祖父停止了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