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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這是什麼意思?”劍雲低聲說,沒有人回答他。一種莫名的恐怖在這小小的房間裡飛翔,漸漸地壓下來。一個共同的感覺苦惱著這四個處境不同的人。

“這樣的社會,才有這樣的人生!”覺慧覺得沉悶難受,憤憤不平地說。“這種生活簡直是在浪費青春,浪費生命!”

這種思想近來不斷地折磨他。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他就有一種渴望:他想做一個跟他的長輩完全不同的人。他跟著做知縣的父親走過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見了好些不尋常的景物。他常常夢想著一個人跑到奇異的國土裡,幹一些不尋常的事業。在父親的衙門裡,他的生活還帶了一點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裡來,他的生活便更接近於平凡的現實了。在那個時候他對世界開始有了新的認識。在這個大的紳士家庭裡單是僕人、轎伕之類的“下人”就有幾十個。他們這般人來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運團結在一起。這許多不相識的人,為了微少的工資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來在一處生活,像一個大家族一樣,和平地,甚至親切地過活著,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旦觸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樣生活下去。他們的命運引起了覺慧的同情。他曾在這個環境中度過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僕人們的敬愛。他常常躺在馬房裡轎伕的床上,在煙燈旁邊,看那個瘦弱的老轎伕一面抽大煙一面敘述青年時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馬房裡和“下人們”圍著一堆火席地坐著,聽他們敘說劍仙俠客的事蹟。那時候他常常夢想:他將來長大成人,要做一個劫富濟貧的劍俠,沒有家庭,一個人一把劍,到處漂游。後來他進了中學,他的世界又改變了面目。書本和教員們的講解逐漸地培養了他的愛國主義的熱情和改良主義的信仰。他變成了梁任公的帶煽動性的文章的愛讀者。這時候他愛讀的書是《中國魂》和《飲冰室叢著》,他甚至於贊成梁任公在《國民淺訓》裡所主張的徵兵制,還有投筆從戎的心思。可是五四運動突然地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在梁任公的主張被打得粉碎之後,他連忙帶著極大的熱誠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進的學說。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稱呼他的,或者可以說嘲笑他的:“人道主義者”。大哥的第一個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轎子。那時候他因為讀了《人生真義》和《人生問題發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義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過是一些含糊的概念。生活的經驗,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裡的幽禁的生活,內心的激鬥和書籍的閱讀,使他的眼界漸漸地寬廣了。他開始明白了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做一個人究竟應該怎樣。他開始痛恨這種浪費青春、浪費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這種生活,便愈發見更多的無形的柵欄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夠把這種生活完全擺脫。

“這種生活真該詛咒!”覺慧想到這裡更加煩躁起來。他無意間遇見了覺新的茫然的眼光,連忙掉過頭去,又看見劍雲的憂鬱的、忍受的表情。他轉眼去看覺民,覺民埋著頭在看書。屋子裡是死一般的靜寂。他覺得什麼東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來:

“為什麼你們都不說話?……你們,你們都該詛咒!”眾人驚訝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緣故大叫。

“為什麼要詛咒我們?”覺民闔了書溫和地問:“我們跟你一樣,都在這個大家庭裡面討生活。”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覺慧依舊憤恨地說。“你們總是忍受,你們一點也不反抗。你們究竟要忍受多久?你們口裡說反對舊家庭,實際上你們卻擁護舊家庭。你們的思想是新的,你們的行為卻是舊的。你們沒有膽量!……你們是矛盾的,你們都是矛盾的!”這時候他忘記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靜點,你這樣吵又有什麼好處?做事情總要慢慢地來,”覺民依舊溫和地說,“你一個人又能夠做什麼?你應該曉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經濟的和社會的背景。”後一句話是他剛才在雜誌上看見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說了出來。他又加上一句:“我們的痛苦不見得就比你的小。”

覺慧無意間掉過頭,又遇見覺新的眼光,這眼光憂鬱地望著他,好像在責備他似的。他埋下頭去,翻開手裡的書,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響了:

“棄了他們罷!父親並沒有和我白說:‘我們不是奢侈家,不是貴族,也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並且還不是烈士。我們只是勞動者。穿起我們自己的皮製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裡,做自己的工作。讓日光照耀在別人身上去!在我們這黯淡的生活裡,也有我們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幸福!’”……

“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