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本的雜誌,像捧著寶物似地帶笑說。
“我已經對陳老闆囑咐過了,要他每次新書寄到,無論如何先給我留一本,”覺新正在翻閱賬目,聽見覺慧的話不在意地答應了一句。
“囑咐也沒有用,要的人太多,而且大半是以前訂閱的。這次只到了三包,不到兩天就完了,”覺慧興奮地解釋道,他翻到裡面的一篇論文,津津有味地讀起來。
“其餘的不久也會到,陳老闆不是說過郵包已經在路上嗎?這三包是加快的,”覺民剛坐下去,就插嘴說。他又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寫字檯上取了一本《少年中國》,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他坐在右面靠牆的椅子上,這一排一共是三把椅子,中間間隔地放了兩個茶几。他坐的那把椅子離窗戶最近,中間只隔著覺新常坐的活動的圓椅。
三個人都不開口了。房裡只有算盤珠子的接連的、清脆的響聲。冬日的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被淡青色洋布的窗帷遮住了。外面有腳步聲,其中一雙皮鞋踏在三合土路上的聲音比其餘的更響亮,更清晰,而且愈來愈近。房裡的人可以聽見皮鞋走上了石階,走進了事務所的大門,於是這個房間的藍布門簾動了一下,一個瘦長的青年掀起門簾走進來。屋裡的三個人都抬頭望了他一眼。覺新帶笑地喚了一聲:“劍雲。”
進來的正是陳劍雲,他招呼了覺新弟兄以後,便從桌上拿了一張當天的《國民公報》,在覺民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了。他翻看了本省新聞,把報紙放在茶几上,掉過頭去向覺民問道:“你們學堂放了寒假嗎?”
“課已經完了,下個星期就考試,”覺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答應一句,又埋下頭去看《少年中國》。
“聽說今天學生聯合會在萬春茶園演戲籌款辦平民學校,是嗎?”劍雲還殷勤地問。
覺民略略抬起頭,依舊冷淡地回答說:“有是有的,我沒有留心,不一定是學生聯合會,大概是兩三個學堂主辦。”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平日對這些事情不大留心。他每天到學校就上課,下課後就回家。明年春季遊藝會裡演劇,他擔任《寶島》裡的李醫生這個腳色,還是英國教員指定他扮演的。“那麼你們不去看嗎?聽說演的是《終身大事》和《傀儡家庭》。我想一定不錯。”
“路太遠了,我們這幾天擔心考試,也無心看戲,”覺民答道,這一次他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倒想去看看。這兩本戲都好,”覺新忽然插嘴說,他一面在撥算盤珠子,“可惜我沒有空。”
“就是你有空,現在也來不及了,”覺慧讀完了雜誌上的文章,便把雜誌闔起來放在膝上,抬起頭帶笑說。
劍雲又埋下頭去,默默地拿起茶几上的報紙,沒精打采地翻看著。
“劍雲,你近來還在王家教書嗎?怎麼好多天不看見你來?身體還好罷?”覺新算好了賬,忽然注意到劍雲有一點侷促不安的樣子,便關心地問道。
“我著了涼生了幾天病,所以好多天沒有來看你們。我還在王家教書,常常碰見琴小姐。”劍雲不論當面稱呼或是背後提起,總是叫琴做“琴小姐”。他是高家的遠房親戚,還是覺新的平輩,不過年紀比覺新小,因此他習慣地跟著覺民弟兄喚覺新做“大哥”。他的父母早死了。他寄養在伯父的家裡。中學畢業以後,他無力升學,只得找了一個小事餬口:教王家兩個孩子的英文和算學。王家是張太太的親戚,和張太太同住在一所公館裡,他常常在王家遇見琴。
“你臉上沒有血色,人也瘦多了。你身體素來弱,應該好好保養才是,”覺新同情地安慰劍雲道。
“大哥,你說得不錯,”劍雲露出感激的樣子說,“我自己也曉得。”
“那麼為什麼你的臉色總是這樣陰沉呢?”覺新關心地問道。
劍雲微笑了,不過誰也看得出他的笑是很勉強的。他說:“別人都是這樣說,不過我自己並不覺得。我想也許是身體弱的緣故罷,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的緣故。”他的嘴唇微微地顫動,他似乎要哭了,但是他並沒有流出眼淚來。
“身體弱就應該多運動,單是憂愁也沒有用處,”覺民抬起頭不以為然地說。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外面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性的聲音喚著:
“大表哥。”
“琴小姐來了,”一道微光掠過劍雲的臉,他低聲說。
“啊,請進來罷,”覺新連忙站起來高聲應道。
這時門簾一動,進來的果然是琴,她的母親和僕人張升在後面跟著,但是張升馬上又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