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地說。
梅埋下頭,她咬了咬嘴唇皮,額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說:“我並沒有恨過你,不過我害怕多跟你見面,免得大家想起從前的事情。”
覺新呆呆地望著她,一時答不出話來。梅彎著腰把手裡的蝴蝶輕輕地放在草坪上,用憐惜的聲音說:“可憐,不知道哪個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這句話的語意雖是雙關,她卻是無心說出來的。她接著又說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們打牌。”她便向水閣那面走去。
覺新抬起頭,從淚眼中看見梅的下垂的髮髻和紮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頭繩。他看見她快要轉過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梅!”
她又轉過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邊,等著他過去。
“大表哥,”她關心地喚了一聲,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連一隻蝴蝶也還要可憐,難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憐憫?”他忍住眼淚低聲說。
她不回答,低下頭,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許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們以後永遠就沒有機會再見面,或死或活,我們都好像住在兩個世界裡頭。你就忍心這樣默默無語地跟我告別?”他抽泣地說。
她依舊不答話,只是急促地呼吸著。
“梅,我負了你。……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我接了親……忘記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聲音還是跟先前一樣低,不過因為話說得急,反而成為斷續的了。他從懷裡掏出手帕,卻不去揩眼睛,讓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我後來知道這幾年你受夠了苦,都是我帶給你的。想到這一層,我怎麼能夠放下這顆心?你看,我也受夠了苦。你連一句饒恕的話也不肯說?”
她抬起了頭,兩隻眼睛閃閃地發光。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哭起來,斷續地說了兩句話:“大表哥,我此刻心亂如麻。……你叫我從何說起?”於是一隻手拊著心,連續咳了幾聲嗽。
他看見她這樣難過,一種追悔、同情和愛憐交織著的感情猛然來襲擊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臉。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這樣做,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推開他,悲苦地掙扎說:“不要這樣挨近我,你也應該避點嫌疑!”她做出要走開的樣子。
“到這個時候還避什麼嫌疑?我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不過我不該使你悲傷到這樣。人說:‘憂能傷人’,你也應當愛惜你的身體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說:“你看你哭成這樣,怎麼能夠出去?”這時候他只是為她的命運悲傷,他完全為她一個人著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記了。
她漸漸地止了悲,從他的手裡接過手帕,自己把淚痕完全揩去,然後還給他,悽然說:“這幾年來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見你的背影,我心裡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來很想見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見。那天在新發祥我避開了你,過後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親,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麼好,連我也喜歡她。我不願給你喚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緊,我這一生已經完了。不過我不願使你痛苦,也不願使她痛苦。在家裡,我母親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會了解的。我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早死的好。”她長嘆了一聲。覺新默默地按著自己的胸膛,因為他的心痛得太厲害了。
兩個人面對面地望著,過了好些時候,他悽然地笑了,他指著草坪說:“你不記得從前我們在青草上面打滾的事情?蟲咬了我的手指頭,還是你給我吮傷痕。我們還在草叢裡捉過蝴蝶,採過指甲花種。現在地方還不是一樣?……還有一次遇到月蝕,我們背起板凳在天井裡走,說是替月亮受罪。……這些事情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在我們家跟我一起讀書的時候,我們對著一盞清油燈,做過多少好夢啊!當時的快樂真令人心醉!哪兒會想到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他現出夢幻的樣子,好像極力在追憶當時的情景。
“我現在差不多是靠著回憶生活的了,”梅仍舊低聲說,
“回憶有時候真可以使人忘記一切。我真想回到從前無拘束、無憂慮的兒時去,可惜年光不能夠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有人走近,接著淑華的聲音說:“梅表姐,我們找了你好久,你原來躲在這兒!”
梅連忙退後一步,把身子離開覺新遠一點,掉過頭去看。
來的是琴和淑英、淑華兩姊妹。她們三個人走到梅的面